《鲁先生传》节选 ◎在沪西曹家渡,我也可以看见两个先生,一个是鲁先生,还有一个是鲁迅先生。鲁先生也可以劈成两个人,一个在课堂上用绍兴普通话催眠学生子,还有一个藏了玻璃窗背后偷看对面书报摊上春光。
◎鲁先生放下作文本,浑浊的双眼盯了我,像一匹衰老的狼。我的同学们呢,都是一匹匹饥肠辘辘的小狼,或是从闰土的钢叉下逃生的“猹”,伸长了头颈要看我即将遭受的惩罚,轻则立壁角,重则打手心。我是低了头准备好“咔嚓”一声,却听到鲁先生说,蔡骏同学,文章写得蛮好,蛮好。
◎我总是想起鲁先生的手——当这只手还属于五岁的男小囡,就被鲁迅先生的手掌心抚摸过,现在变成六十岁老头的手,覆满一层松弛的皱皮,还能见着几点老年斑,但只要鲁先生的手指头触摸我的额角头,我就觉着鲁迅先生的手指头也从书里伸出来触摸我的额角头,甚至魂灵头。
《猫王乔丹》节选 ◎老头的世界里,流浪猫与NBA球员已合为一体,共赴生死。人们能记住的球员不过数百,但在曹家渡停留过的流浪猫,一拨拨出生,一拨拨死去……有些名字难免重复,唯独乔丹,老头只用过一次。在曹家渡,永远不会有第二个迈克尔·乔丹。
◎这只猫有个癖好,每次奔跑行动,都会伸出舌头,跟乔丹扣篮吐舌头一样,也是小白遗传下来的基因。猫王乔丹始终与人类保持距离,从不亲密接触。哪怕饥寒交迫的冬天,它也拒 任何猫粮或猫罐头, 不会像同类翻垃圾桶,宁愿自己捕食老鼠与麻雀。
◎整个曹家渡都在尖叫,猫王把身体弯曲成一张弓,吐出舌头,全身舒展成一条乌云盖雪的丝巾,又如一颗对空发射的黑白色导弹,向着万丈深渊的高空,把自己发射出去…… 《戴珍珠耳环的淑芬》 ◎我还没来得及长大,淑芬就来了。淑芬有农村女人的红面颊,好在眼睛大,瞳仁里有光,像猫的眼乌珠,美中不足,眉毛稍显淡薄。淑芬鼻梁高直,人中稍短,嘴唇皮饱满,若是光线恰当,略似敦煌莫高窟造像。淑芬的唇上有绒毛,头发浓密兴旺,绳子扎了背后,飘来荡去,光可鉴人,似一匹黑骏马尾巴,气味醇厚纠结,用力吸入肺腔,一滴滴清香。
◎打开两盏大灯,迎面看到淑芬,不是正面,她侧了头,下巴跟肩胛平行,穿了柠檬黄的丝绵袍子,内衬是白颜色,每道褶皱都有颜色,低落是灰褐,弹出是金黄。她的两只眼睛都睁大,眉毛稀薄,鼻梁蛮高,嘴唇皮丰润,头上绑了天蓝色丝巾,好像青花瓷的釉彩,收藏起所有头发,只露半截左耳朵,像一扇撬开的蚌壳,吐出一枚珍珠,吊了耳垂下方,圆心深邃,上下耀目,照亮脖颈后一片。淑芬坐了油画里…… 《饥饿冰箱》节选 ◎我整个人钻进冰箱,就像闯入《纳尼亚传奇》的衣柜。但我撞了墙。我从冰箱里钻出来。我拔出电源线。压缩机安静了。我用尽力道把冰箱挪出来。我从外公的工具箱里寻出螺丝刀,卸下冰箱背后的铁壳。我想找到某个世界的入口。但我只看到压缩机和密密麻麻的电线。
◎我躺在费尔明娜的胸口,梦见自己回到了曹家渡。我爬上寂静的六楼,用一根铁丝打开门锁。房门被沉重的分量顶死,门缝里滚出腐烂的蔬菜。我寻来几个男人卸下门板,不计其数的冻肉、火腿肠、速冻汤团、卷子面、方便面、面包、大米、牛奶、水果、啤酒和香烟冲出房间,仿佛一场溃坝灾难。我从堆积如山的食物上爬进厨房间。冰箱大门敞开,像一张嘴巴吐出各种东西。人们清空了厨房和冰箱,终于从食物的深渊里打捞出一具尸体。七十四岁的白发老头,双手双脚并拢折叠,像个蜷曲的小毛头。
《断指》节选 ◎我 恐惧的一桩事,就是我永远抢不回自己的身体,我将作为小木匠的左手无名指度过一生。
◎我躲到棕绷大床底下。我用手指甲观察自己的家……“我”变成哑子,眼乌珠里少了魂灵头。整整一日,“我”不再看书看连环画,只会坐在电视机前头,看动画片,看电视剧,看动物世界,甚至看广告。这个人不是我。也许是一只老鼠,偷吃了我剪下来的手指甲。
◎这是一个马达声炽热的夜晚。我在尼罗河似的黑夜顺流而下。 工厂剪影像风蚀崩塌的金字塔。左手无名指是一桩谋杀案的证据,试图数出天上每一颗星星。我认出了武宁路桥的路灯,我爸爸工厂背后的消防高塔,西藏路桥的大煤气包,浙江路的钢铁桥,从前外婆家的老闸桥。苏州河边排队停了几十艘过夜的机帆船,放落高高的桅杆船帆,仿佛一具具人体残肢漂浮。
《火柴》节选 ◎我的小学同学火柴,可能是新中国有史以来 危险的纵火犯。火柴说,大家都说火灾是一个林场职工乱扔烟头造成的,但报纸上说的起火时间,比我烧死冰人晚了三天。我严肃地思考一分钟说,火柴,你应该被 毙一百次。
◎火柴抓起一枚枚小蘑菇放上火头炙烤,沪西电影院门口烤羊肉串的新疆大叔腔调。红魔鬼升起青色的烟雾,《西游记》里的天庭效果。我的鼻头闻到蔬菜腐烂的味道,一格格浓稠起来,变幻成一只孤独死去数日的猫。八角亭的氤氲之上,降临一轮淡漠的落日。火柴和绸缎的面孔相继隐入烟尘,剩下一片白茫茫原野,暴风雪戳进了我的眼乌珠。
◎我们倒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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