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 王学泰文集 中国笑话史
定价: 72.00
ISBN: 9787559872371
作者: 王学泰
出版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24-10
装帧: 精装
开本: 32
王学泰先生从“笑话”这一解读中国历史与文明形态的独特视角,为读者展示了另外一种理解中国文化心理的角度。作者以笑、笑话的基本要素和心理基础为研究起点,结合大量史料,论述了笑话的萌芽时期—附庸时期—自觉时期的历史演进,架构清晰、论证缜密、观点鲜明。《中国笑话史》虽为王学泰先生的未竟之篇,但他为后续的研究提供了启发与引领,也为后人继续研究这一专题开拓了广阔的空间,兼具学术性、文学性与审美性。
本书共分五章,作者首先以笑、笑话的基本要素、心理基础、概念等为研究开端,继而结合《诗经》《左传》《国语》《易》《汉书》《晋书》《史记》等史料,翔实整理了自西周至魏晋的中国笑话之萌芽时期、附庸时期和自觉时期的发展脉络。在此过程中,作者史论相结合,扒梳各种常见的文学作品、历史名作、笔记杂剧等,从中发掘出笑话元素,以新的角度予以记叙和评说,具有重要而独特的文史价值。
王学泰,原籍山西清源,1942年底生于北京。1964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2003年退休前担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后兼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教授。比较关注文学史与文化史的交叉研究。2014年12月被中国食文化研究会授予“食文化终生成就奖”。著作有《游民文化与中国社会》《水浒·江湖》《“水浒”识小录》《中国流民》《中国古典诗歌要籍丛谈》《中国人的饮食世界》《中国饮食文化史》《盲目与盲心:幽默中的人世百态》《中国式幽默》《燕谭集》《多梦楼随笔》《偷闲杂说》《重读江湖》《采菊东篱下》《坎坷半生惟嗜书》等。整理了《杜工部集》《唐诗评选》。
3.广义的笑话——能够引人发笑的俳谐文字
冯梦龙为笑话所作的定义是狭义的,只是定义了被故事情节推动的笑话,生活中还有许多可笑文字或话语没有故事情节,但也一样逗人发笑,古人称之为俳谐诗文。所谓“俳谐”也就是逗笑的意思。现今的喜剧性作品(相声、小品之类)大量地运用这些作为包袱来搞笑。
俳谐文字大多没有情节,但作者利用文字的音、形、义或字词组织上违反常规,造成谐趣,逗人发笑,现在统称为幽默诗文。有些简单地活跃在人们口头的就是笑话。现今这类笑话极多,特别是在网络上流传的笑话中文字游戏占了很大一部分,有些精彩的段子,表面来看很像文字游戏,其本身没有人物形象和故事情节,然而其中人物形象与故事情节可由读者想象去补充,因为文字的巧妙激发了读者的想象。如有个段子:
某官僚对老婆说:吃饭,睡觉;对小姨子说:吃个饭,睡个觉;对美女说:吃吃饭,睡睡觉;对小蜜说:吃饭饭,睡觉觉。还有一个版本,主人公是板,后面多了四句“对员工,吃什么饭、睡什么觉?加班!”这个段子从表面上看就是用“吃饭、睡觉”或重叠、或加上一些衬字展示不同的话语环境,引人发笑。实际上它既塑造了人物,又有较深的社会内涵。像这样的文字古人就称之“俳谐”,而且是讽刺性很强的俳谐。
①俳谐文
俳谐这个词首见于《三国志·蒋济传》中的“裴松之注”。其中有“豺獭之譬,虽似俳谐,然其义旨,有可求焉”的句子。这里的“俳谐”就是开玩笑的意思,然而它又不是单纯的玩笑,是有“义旨”可以探求的。南北朝期间,就有了俳谐文体,而且出现了以写俳谐文著名的文士袁淑,他著有《俳谐集》。其传世者有《驴山公九锡文》《大兰王九锡文》《鸡九锡文》全文或片段,从中可见俳谐文的风格取向及价值取向。
“九锡”本来是皇帝赐给建有丰功伟绩的诸侯、大臣的九种礼器,是朝廷对臣子的高礼遇,汉献帝就给曹操封魏王之外,另加“九锡”。“加九锡”是当时隆重、庄严的大典,有资格接受九锡的无非是功臣、贤臣或权臣,而袁淑把“九锡”授予了驴(驴山公)、鸡(鸡山子)、猪(大兰王),使这些畜生都有了爵位(“公”“子”“王”皆为爵位)。作者用皇家专用的诏诰式的文体、夸张的文字,描述他们的功绩,例如《驴山公九锡文》:
若乃三军陆迈,粮运艰难,谋臣停算,武夫吟叹。尔乃长鸣上党,慷慨应官,崎岖千里,荷囊致餐,用捷大勋,历世不刊,斯实尔之功也。音随时兴,晨夜不默,仰契玄象,俯协漏刻,应更长鸣,豪分不忒。虽挈壶著称,未足比德,斯复尔之智也。若乃六合昏晦,三辰幽冥,犹忆天时,用不废声,斯又尔之明也。青脊隆身,长颊广额,修尾后垂,巨耳双磔,斯又尔之形也。嘉麦既熟,实须精面,负磨回衡,迅若转电,惠我众庶,神祇获荐,斯又尔之能也。尔有济师旅之勋,而加之以众能。是用遣中大夫闾丘骡,加尔使衔勒大鸿胪、班脚大将军、宫亭侯,以扬州之庐江、江州之庐陵、吴国之桐庐、合浦之珠庐,封尔为中庐公。(见《太平御览》卷九〇一)
文分四部分,一写驴在作战之时的运粮之功;二写驴能应时而鸣;三写其外观的健美;四写其能够拉磨磨面。后总结说“尔有济师旅之勋,而加之以众能”,因而派遣“中大夫闾丘骡”(骡子)封驴子为“中庐公”。现在由于时代与语言文字的隔阂,读到这些能发笑的恐怕不多了。如果能回到袁淑生活的南朝,当时朝代更迭如走马灯,易代之际,弱主、权臣屡屡演出封王、封公、“加九锡”的把戏。袁淑所侍奉的皇帝是南朝宋文帝刘义隆,文帝的父亲刘裕,是宋的开国皇帝。他原是东晋的权臣,晋安帝义熙十二年(416年),刘裕奉旨出兵北伐征秦,克洛阳后,有威望、有实力,晋安帝下诏命刘裕为相国,封十 郡,为宋公,加九锡,位在诸王侯之上。了解了这个背景,再读《驴山公九锡文》不仅令人忍俊不禁,而且也会为作者捏把汗。俳谐诗文给作者带来的危险较笑话更大,因为这些多涉及高层人士。袁淑就是死于宋文帝之子刘劭的篡位争夺中。
唐代刘纳言也写过许多俳谐体文章,编为《俳谐集》十五卷。刘是唐高宗时代人,官为太子洗马,当时的太子是注《后汉书》的李贤,他曾把这个集子献给李贤,太子看了十分开心,“以为笑乐”。后来李贤被废,搜查太子宫,搜出了《俳谐续集》,高宗看到了十分生气:“典诱人,犹恐不能迁善;排谐鄙说,是导之以邪也。”(《太平御览》卷六百一·文部十七)于是,刘纳言被贬斥到震州(今湖州)而死。这是写俳谐文的下场。
中唐时期,古文运动的旗手韩愈也热衷于俳谐文,他的《毛颖传》《送穷文》都有谐趣。《旧唐书》本传中说“《毛颖传》初成,世人多笑其怪”。直到南宋仍有人说这类俳谐作品“虽裴晋公(度)亦不以为可,惟柳子厚(宗元)独爱之。韩子以文为戏,本一篇耳,妄人既附以《革华传》”(《容斋随笔》卷七)。可见俳谐在当时正统人士心目中的地位。在正统人士看来文章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而不受绳墨约束的才人则偏偏以文为戏,笑在瓦解和消解着崇高或伪崇高。特别是宋代和宋代以后,大名鼎鼎的苏东坡就写了不少搞笑的文章和诗词,正统人士在才大如海的苏东坡面前只好无可奈何。
其后,特别是明清两代提倡性灵才情的作者们就以搞笑的文字为风流了。清中叶袁枚的《戏答陶怡云馈鸭》完全是篇俳谐文字:
赐鸭一只,签标“雏”字。老夫欣然,取鸭谛视,其哀葸龙钟之状,乃与老夫年纪相似。烹而食之,恐不能借西王母之金牙铁齿,俾喉中作锯木声;畜而养之,又苦无吕洞宾丹药,使此鸭返老还童,为唤奈何!
若云真个“雏”也,则少年老成与足下相似,仆只好以宾礼相加,不敢以食物相待也。昔公父文公宴露赌父,置鳖焉小,赌父不悦,辞曰:“将待鳖长而后食之。”仆仿露堵之意,奉璧足下,将使此鸭投胎再生,而后食之何如?(《随园尺牍》)
陶怡云这个青年送给袁枚一只鸭子,鸭子老了些,袁枚这个美食家,十分挑剔,把鸭子退了回去,并告诉陶生等待鸭子“投胎再生,而后食之”。这篇带有点挖苦的幽默文字,也许只有袁枚这种不拘礼法的文士才能写得出来。当然这些并不具有苏轼幽默文字深邃的社会内容。
②从俳谐诗到“钉铰体”
除了俳谐文外,还有俳谐诗。首先提出俳谐诗体的是杜甫,杜甫给后人的印象是一本正经,是诗歌创作界的圣人,但他却有幽默的一面(这一点与孔子相似),胡适在《白话文学史》中特别赞美这种精神。20世纪50年代在批判胡适时,傅庚生先生说这是把杜甫歪曲成“小丑”,仿佛像如此关切民生疾苦的诗圣应该整天都处在愁眉不展之中。其实杜甫是善于发现生活中的趣事的,并在诗歌写作中时有流露。如《北征》诗中的“那无囊中帛,救汝寒凛栗。粉黛亦解苞,衾裯稍罗列。瘦妻面复光,痴女头自栉。学母无不为,晓妆随手抹。移时施朱铅,狼藉画眉阔。生还对童稚,似欲忘饥渴。问事竞挽须,谁能即嗔喝。”这首诗写于他艰难的时刻,杜甫历经了许多苦难,然而在孩子面前他要展示的是诙谐幽默,给家庭带来欢乐。用俳谐诗排遣悲哀、痛苦也是杜甫的一种选择。他有时在题目上表明,如《戏作俳谐体遣闷二首》,垂暮之年的杜甫漂泊在充斥着奇风异俗的夔州,时刻想念家乡与朝廷,愁闷不能自遣,于是写下俳谐诗句,以纪念这段生涯。
“俳谐”对于多数人来说还是太文绉绉了,而搞笑的一条就是要通俗易懂,人们见了就明其义,不能转了几个弯子才知道作者说的是什么。于是“钉铰体”或“打油体”出笼了,古人认为这两种体例,虽然文格不高,但人们读了会发笑,因而受到人们的重视,特别是宋代以后。
这两种诗体很多论者不加分别地一概认为起源于唐,有失准确。关于“钉铰体”产生的记载较为明确翔实,唐代咸通时人范摅所撰《云溪友议》中就有记载:
列子终于郑,今墓在郊薮。谓贤者之迹,而或禁其樵采焉。里有胡生者,性落拓,家贫。少为洗镜锼钉之业,倏遇甘果、名茶、美酝,辄祭于列御寇之祠垄,以求聪慧,而思学道。历稔,忽梦一人,刀划其腹开,以一卷之书,置于心腑。及睡觉,而吟咏之意,皆绮美之词,所得不由于师友也。既成卷轴,尚不弃于猥贱之事,真隐者之风,远近号为“胡钉铰”,太守名流,皆仰瞩之,而门多长者。或有遗赂,见拒也;或持茶酒而来,则忻然接奉。其文略记数篇,资其异论耳。《喜圃田韩少府见访》一首:“忽闻梅福来相访,笑着荷衣出草堂。儿童不惯见车马,争入芦花深处藏。”又《观郑州崔郎中诸妓绣样》曰:“日暮堂前花蕊娇,争拈小笔上床描。绣成安向春园里,引得黄莺下柳条。”《江际小儿垂钓》曰:“蓬头稚子学垂纶,侧坐莓苔草映身。路人借问遥招手,恐畏鱼惊不应人。”(《云溪友议·祝坟应》)
《云溪友议》的用意在于讲述一个与诗歌创作有关的离奇故事。胡生经常祭扫邻近的列子墓,列子的神灵回报了胡,使这个以洗铜镜、锔锅锔碗为业的手工业者有了学问和诗才,并能够写诗和被人们关注。唐代能写诗就会被视为士人,可以借此混饭吃了。许多士人或伪士人把诗文写在卷子上投献给名卿巨公,称之为“行卷”,如果不理,再献,称之为“温卷”,一般都会得到报酬或揄扬。然而,胡生不弃旧业,仍然以劳动谋生,从而被士林誉为隐者。《云溪友议》中没有说他叫什么名字。五代时期何光远的《鉴诫录》中引其《题绣障子》,与《云溪友议》中的《观郑州崔郎中诸妓绣样》完全相同,并说作者是胡令能,我们得知胡生的名字。胡令能是唐代贞元、元和年间人,原籍莆田(今属福建)人,一说原籍河南中牟县,隐居圃田,其作品收入《全唐诗》仅存七绝四首。他的诗语言通俗浅显,有生活情趣,格调不高,从搞笑角度看,也属平平。传统诗论对他评价较低,往往与打油并论。真正搞笑的诗人们称之为“打油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