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光线抹在《河西节度使张议潮统军出行图》的马蹄上,像敷了一层淡淡的霜。连续几个小时,常书鸿保持着躬身俯视的姿态,他需要努力地眯起眼睛才能看清它们。
张议潮的故事,常书鸿已不陌生。在敦煌,张议潮是个划时代的人物,就像此时的常书鸿一样。
公元848年,张议潮率领敦煌军民起义,历经百战,先后收复敦煌和河西地区,终于使敦煌脱离了吐蕃长达百年的统治,重新回归唐王朝,完成了 统一的大业。伴随着张议潮的马蹄声,敦煌的城市历史自此被改写,在复归帝国版图的进程中,这座城市也开始迎来了新生,再度繁华起来。莫高窟也不例外,在张议潮和他的继任者曹议金的大力营造下,开凿了大量美轮美奂的石窟,在这个乱世,缔造了佛国的神话。十几年后,为了纪念张议潮的功绩,他的侄子张淮深修建了156号功德窟,《河西节度使张议潮统军出行图》表现了当时的场景,被无名画师们永远地留在156窟的壁画中。联翩的旌旗、威武的骑兵、军乐队和舞姬环绕着意气风发的张议潮,他刚刚从唐王朝获得嘉奖凯旋,马队掠过山野,他还将继续开创敦煌的时代。
常书鸿临摹这幅壁画的时候,莫高窟依旧人迹罕至。连年的战乱,以及西方探险家们的劫掠,令佛国一片狼藉。在西北夹杂着沙尘的凛冽寒风中,他裹紧了透着膻味的羊皮袄,在国破山河在的悲哀中,临摹了这幅壁画,并自此开始了动荡而执着的守望。仅仅十年前,他还在法国巴黎过着安逸的生活,作为巴黎高等美术学校 的中国学生、油画大师劳朗斯的得意门徒,连续四年夺取了法国学院派 的画廊巴黎“春季沙龙”的金、银奖。
然而,一切都源于一次或许是注定的奇妙邂逅,在旧书摊上无意中发现的伯希和的《敦煌石窟图录》,在常书鸿面前开启了一个新的世界。那个世界来自他的故乡——千里之外的中国,然而,他却对它们异常陌生,他从不知道,在西方立体化的油画之外,竞还有这样的一种绘画传统,只凭着单线条的勾勒,就能散发出摄人心魄的力量。
常书鸿开始无比想念敦煌,尽管他从未见过它。同在巴黎高等美术学校学习的妻子陈芝秀无法理解他的选择,他们身处世界艺术之都,而他们的故乡连年混战,物价飞涨,早已容不下一张书桌,哪里还有艺术的空间。可是,常书鸿还是执意先回国了,并在国立艺专任教。
1937年,陈芝秀也只好带着年仅6岁的女儿常沙娜从法国启程。然而,她们尚未到达北平,抗战就爆发了,北平随即沦陷。母女俩随着难民潮一路南下,险些在空袭中丧生。后来,她们被一个法国的天主教堂收容了两个月,由于母女俩都会说法语,法国的神父和修女们对她们都很友善,陈芝秀 终皈依了 。在教堂里盘桓了两个月后,她们才继续南下。后来,不论是在昆明,还是搬到重庆,陈芝秀都坚持做礼拜。1941年夏,陈芝秀在重庆生下了儿子,常书鸿为他取名嘉陵。生活似乎渐渐平静下来,然而,常书鸿依然惦念着素昧平生的敦煌。
两年后,在梁思成和徐悲鸿的鼓励和促成下,常书鸿加入了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筹委会,任副主任,同年3月抵达敦煌后,他又决定留下,担任敦煌艺术研究所所长。为了说服妻子,常书鸿不断地向她描述敦煌彩塑的艺术造诣,陈芝秀终于被他说动,决定带着一对儿女前往敦煌。
常书鸿迫不及待地搜索着每一个洞窟的奥秘,贪婪地寻找着那些一千年前落笔时的心境。156窟的《河西节度使张议潮统军出行图》,就是在此时临摹的。这个洞窟的墙壁上,附着着大片的炭色,那是在20世纪20年代,从俄罗斯战争的战场上逃亡到中国的哥萨克士兵们,被收容在这里,他们在窟中生火做饭,熏黑了大片的壁画,墙上的金箔也被他们刮走,所幸,低处的张议潮出巡图被完整地保存了下来。它成为常书鸿在莫高窟临摹的为数不多的壁画。
信仰上帝的陈芝秀则开始被迫进入佛国,不断地与各种神佛擦肩而过,敦煌的艰苦 是令她始料未及,然而,莫高窟中的彩塑还是慰藉了她一段时间,她也开始临摹唐代的雕塑,似乎暂时忘记了生活的艰辛。然而,对现实的不满,以及家庭的矛盾,却还是开始频繁地袭向她。在遍布佛像的敦煌,她坚持在家中摆放圣母像,它成为她与常书鸿争吵之后 倾诉的对象。不久后,一个 军官赵忠清到敦煌,他是陈芝秀的同乡,乡音迅速将他们拉近。1945年夏,陈芝秀留下了尚未成人的一对儿女,和赵忠清私奔。当常书鸿终于意识到妻子的出走,纵马去追时,已经来不及,他在戈壁上坠马昏厥。悲伤与踌躇之后,常书鸿还是决定带着儿女们留在敦煌。他的坚持很快有了收获,此后, 多的年轻人来到了这里,莫高窟的春天,似乎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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