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命运交易了这么多次，这一回好像终于没有输。的遗憾是，她没能与秦文握手，也许她们永远都不可能是朋友，但这并没有那么重要。她已经拯救了她。”
“很多女人都消失了，当她们跳出来想说点什么的时候，她们马上就消失了。于玲相信，很多核心的事物，跟女人一点关系也没有。可女人却总是活在一种幻觉里，觉得自己站在舞台中央，扮演着重要的角色。”
四月的一天，于玲醒得很早，她闻到被子上阳光的气味，就知道下雨的事没有了指望。太阳已经出来了，她坐在床边，透过二楼的窗户看着外面。过去半个月，窗外这棵玉兰不停地抖落枝子上的花，像个激动的女人。随着最后几朵花掉下，这棵树在一夜之间恢复了理智，变成了一棵正常的绿色的树。于玲叠好被子，将睡衣折起来放进衣柜，走出了房间。
她来到男孩的床边，掀开被子，“快起床，春游去了！”
男孩睁开眼睛，一骨碌爬起来，冲进洗手间刷牙。楼下的黑胶唱机里传来肖邦的《革命》，是男主人喜欢的曲目。于玲站在洗手间门口等候，手里拿着一件灰色毛衣。
男孩走出来，摇了摇头。“我要穿黄色那件，胸前有小汽车的。”他想从毛衣底下钻出去，被于玲一把抓住。
“要爬山，那个容易脏。”
裤子也是灰色的，球鞋是很久之前的一双，黑色，有点小了。男孩抱怨还没爬山，自己看上去已经很脏，于玲没有理会他。
“带个玩具吗？”于玲问。
“泰德。”男孩回答。
“那个会说话的熊？”于玲摇摇头，“太吵了。”一只米色小象被塞进了背包。“你从前很喜欢它的，还记得吗？”
男孩跑下楼。餐厅的桌上摆着一排保鲜盒，里面是切片的菠萝和哈密瓜、去了蒂的草莓，还有男孩喜欢的黄桃。这些不过是餐后零食。正餐是各种肉串，还有海鲜。于玲答应过他，这是一次真正的烧烤。所谓“真正”，就是把吃的都串到木签上。昨晚于玲一直在串肉串，现在她看什么东西，都觉得上面有个洞。这一家的另一个保姆小惠从后院走进来，手里拿着浇花的水壶。
“好家伙，你们需要带这么多东西吗？”
“你跟我们一起去吗，小惠阿姨？”
“我可没有这个福气。”
男孩的爸爸从楼上走下来，他已经换上了运动服，看来一会儿要去健身房。
“瓦斯瓶带上了吗？”
“备用的我都带了两个。”于玲回答。她的眼神很飘忽，所以男主人跟她说话的时候从不看她，好像那样只会自取其辱。这会儿他的目光落在一把新买的黄花梨圈椅上。
“带一个便携音箱，宽宽路上能听音乐。”男主人显然高估了男孩的音乐天赋，为了练琴，父子俩没少吵架。就在两天前，因为男孩不肯去上钢琴课，父亲把男孩的乐高城堡踢散了。那是外公上次来的时候和男孩一起搭的，用了整整一天。为此，男孩发誓绝不原谅他爸爸。所以他们出门的时候，他爸爸在身后喊了好几声，他都没有回头。
于玲将保鲜盒装进白色旅行袋，把旅行袋拎到露营用的推车上，最后放上折叠烧烤炉。她一手牵着男孩，一手拉着推车向前走。
“你把外套的拉链拉上，”她对男孩说，“咱们得走一段。”
男孩挣开她的手去拉推车。旅行袋里的玻璃器皿碰撞，发出叮叮咣咣的声音。路边的草坪上，喷水器喷洒着伞状的水雾，被阳光照出一小段彩虹。男孩停下脚步，举起指头数了数：
“为什么只有四种颜色？什么时候能看到完整的彩虹？”
“不知道，等下了雨吧。”
“什么时候下雨？”
“下雨就不去春游了。你要彩虹还是要春游？”
男孩吐了吐舌头，拉着推车往前跑了。他们经过种满深红色郁金香的园圃，沿着人工湖旁的步道朝大门口走。一个工人正站在湖边，用长柄的捞叶网去够水面上漂着的一条死鱼，看到他们走过来，工人马上停下手中的活，鞠躬行礼。出了大门，于玲带着男孩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口的大树底下，停着一辆破旧的白色面包车。车身的油漆斑驳，靠近后车门的轮毂有些变形。原本司机小董是要送他们的，但因为最近男孩家的另一套房子在装修，他要四处去买建筑材料，于玲就让他先忙那边的事，说自己的一个同乡会开车，可以陪他们。
面包车的车门打开了，司机跳下来。男孩眨眨眼睛看着他。
“你就是冬瓜叔叔吗？你的头不像冬瓜啊。”
男人咧嘴笑起来，“回头我把头发一剃，你就知道我的头有多圆了。”
男孩绕着面包车转了一圈，站在后面打量着车屁股，直到于玲喊了好几声，他才跑过去。于玲拉开车门让他爬上去，又在他的胸前拦了一道松松垮垮的安全带，自己则从车里退了出来。“我坐前面吧，冬瓜叔叔不认路。”
冬瓜叔叔立刻抗议，“我来北京的年头可比你久！”
于玲坐到副驾驶座上。男人扭开发动机，车子抖了几下，摇摇晃晃地开动起来。男孩显得很兴奋，可能因为这辆车跟他平时坐的都不一样，而且也不用坐安全座椅，于是他从座椅的一边滚到另一边，还站起来去够车顶，被于玲看到，马上喝止了。
男人单手握着方向盘，摸起手刹边的烟盒，磕出一根叼在嘴里，冲于玲指了指挡风玻璃底下那只来回漂移的打火机。于玲拿起它，刚要凑过去点烟，火苗就灭了。
“笨。”男人一把摘下烟，塞到她的嘴里。
于玲扭过头去，面朝车窗那一边。她不想让男孩看到自己叼着烟。她匆匆吸了一口，把烟送回去，却看到男人正透过后视镜对男孩扮鬼脸，他接过烟，冲着镜子挥了挥。
“你要试试吗？”
“你疯了吗？他才七岁！”于玲说。
“我七岁的时候都跟着哥哥出门打架了。”男人说。
“我没有哥哥。”男孩审慎地回答。
男人哈哈笑起来，“错在你爸妈身上咯？你倒挺会找理由。”
《天鹅旅馆》是张悦然全新长篇小说。一次精心筹划的春游，背后却藏着一个蓄谋已久的阴谋。当一切水落石出，身处其中的人该作何抉择？作者将现实的残忍与童话般的纯真放置于同一空间中，阶层的困境和人心的冲突在底部暗流汹涌。面对男孩的信任与依赖、男友的诱惑和鼓动，私家保姆于玲将如何选择？往日生活突然崩塌，她将如何重建自己的生活？张悦然以优雅又凌厉的笔触，书写于玲与女主人秦文之间爱恨交织的友谊、彼此救赎与艰难成长，撕开种种幻觉制造的假象，深切呈现当代不同身份的女性所面临的诱惑、困境与突围。
张悦然：作家，大学教师，文学杂志《鲤》主编。
出版长篇小说《茧》《誓鸟》《水仙已乘鲤鱼去》《樱桃之远》，短篇小说集《十爱》《葵花走失在1890》《我循着火光而来》，评论集《顿悟的时刻》。作品被翻译成英、法、德、西班牙、意、荷兰、日、韩等十多种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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