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罗莎风暴“真是个疯狂的世界。”那个女人又把这话重复了一遍,像是在模仿,又像是在转述。
我隔着墙壁听她说话。我想象着她的嘴巴迎着冰块或冰柜散发出的冷气开合的样子,也可能在她面前的是窗户上泛黄的卷帘,它把夜晚和她的居室隔开,使刚刚送到的杂乱家具笼罩在了阴影之中。我心不在焉地听着那个女人不间断地絮絮叨叨,并没把她说的话当回事。
当她的声音、脚步、那身家居便服和我猜测她拥有的那双粗壮胳膊从厨房移动到卧室时,一个男人又自言自语重复说着些什么,他应承着女人的话,却又带着些嘲讽的意味。本来女人已经慢慢适应燥热的感觉了,此时那种感觉却愈演愈烈了起来,它钻进每个缝隙,拖着沉重的脚步在所有的房间中游荡,占领楼梯间,弥漫在这幢大楼的各个角落里。
女人在我家隔壁 的一间公寓里走来走去,而我则站在浴室里,伴着几乎无声的水流,低着头听她屋里发出的声音。
“尽管我的心已经破成碎片了,”女人嘀嘀咕咕地说着,每说一句就要停上一下,就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固执地阻碍她袒露心迹一样,“但是我发誓,我 不会跪着求他可怜我的。要是他还想着这场面,那么现在就可以打住了。我也有我的尊严。虽说我比他要 加心痛。”“好啦,好啦。”男人试图缓和女人的情绪。
我又听了一会儿,隔壁公寓静静的,只是从屋子中央处传来了碎冰撞击杯壁的响声。那个男人穿的应当是短袖衫,肥胖,凸嘴;她大概有些激动,又有些难过,汗水流到了她的唇边、胸前。而在那面薄墙的另一侧,我光着身子站着,身上满是水珠。我没拿毛巾擦身子,只是感受水珠蒸发,同时向门外望去,望着阴暗的房间,积聚的热气笼罩着干净的床单。我此时无助地想起了赫尔特鲁迪斯;亲爱的赫尔特鲁迪斯;长着一双长腿的赫尔特鲁迪斯;肚子上带着泛白的旧刀疤的赫尔特鲁迪斯;沉默的赫尔特鲁迪斯;眨着眼睛的赫尔特鲁迪斯,她有时会像吞咽唾液一样把恨意吞到肚子里去;身着盛装、胸前别着金色坠饰的赫尔特鲁迪斯;赫尔特鲁迪斯,随着记忆不断浮现在我的眼前。
女人的声音再次传来时,我正想着如何去完成那项任务:望着赫尔特鲁迪斯胸前的那道新刀疤,却不能表现出厌恶,那是道圆形的复杂刀疤,带着鲜红或玫红色的脉络,时间也许终将把它变成一种暗淡的困惑,它会和赫尔特鲁迪斯的另一道伤疤变成同一种颜色,只不过 瘦瘪, 没有形状,那条脉络的线条也会变得像签名一样随意,那道伤疤位于她的腹部,我曾无数次用舌尖感知它的存在。
“我的心算是伤透了,”女人在墙的另一边说道,“大概我永远都不会回到原来的样子了。这三年里,里卡多让我像个疯婆娘一样哭了多少回啊。有很多事你都不知道。这次的事不见得比他之前对我做过的事 过分。可这次我们算是真的完了。”她大概在厨房,在冰柜前弯着身子,不断扇着风,让混杂着菜味和油味的冷气给她的面部和胸前降温。
“哪怕是心碎了我也在所不惜。就算是他跪着来求我……”“别这么说。”男人说话了。我猜他轻声走到了厨房门前,把一只毛发茂密的胳膊撑在门框上,另一只手里则握着水杯,他目光下移,望着正弯着身子的女人。“别这么说。人人都会犯错。要是他……怎么说呢……要是里卡多来求你的话……”“我真不知道我跟他还有啥好说的,真的,”她坦陈道,“我为他受的伤已经够多了!再喝一杯怎么样,嗯?”他们应该是在厨房里,因为我听到了冰块撞击洗碗池的声音。我又把淋浴打开了,又开始在水流中晃动后背,心里想的却是那天早上,也就是十个小时以前,医生小心翼翼地慢慢割掉,又或者是不无小心地一刀切掉了赫尔特鲁迪斯的左侧乳房。他肯定感受到了手中手术刀的抖动,感受到了刀锋由柔软的脂肪划向紧密干硬部位的过程。
女人喘着粗气,突然笑了起来,在淋浴水流声的干扰中,我听到了这样一句话:“也让他瞧瞧我有多少男人缘!”她走向卧室,敲了敲阳台门。“哎呀,你知不知道圣罗莎风暴到底什么时候来啊?”“应该就是 ,”男人没有跟着她到阳台,而是大声回应道,“别着急,明早之前肯定会狂风暴雨的。”就在那时我发现我从一个礼拜之前开始就在想着同样的事情了,我回忆起了春天带给我的希望,我本期望它能带来某种模糊的奇迹。在窗缝中透进的 一丝光亮和淋浴水流之间,一只愤怒又迷茫的昆虫已经嗡嗡叫了几个小时了。我像狗一样抖落身上的水,又望了望阴影中的房间,被困住的热气肯定还在那里浮动。我没办法静心去写斯坦因委托我创作的那部电影脚本,因为我总是忍不住想起那个被割下的乳房,现在它已经不再坚挺了,像水母一样摊在手术台上,也可能像是酒杯的顶部。我无法忘记那个乳房,尤其是我曾无数次坚持要从它那里假装吸奶取乐,就是那同一个乳房。如今我只能等待,真是个可怜人。在圣罗莎降临之日,所有生灵,刚刚搬到隔壁的那个陌生女人,在弥漫着剃须皂味道的空气中嘶吼的虫子,所有生活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生物都被罚和我一同等待,无论他们是否对此心知肚明,他们都像 一样被困在了这暗含凶兆的炎热中,窥视着那场被过分夸大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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