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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版]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斯茨威格著张玉书等译人民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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茨威格是二十世纪欧洲最杰出的中短篇小说家之一
斯?茨威格所写的那些杰出的书籍很有益处……我不知道,有哪个艺术家怀着这么多的敬意,这么多的柔情来描写妇女……感伤的情绪在他是完全陌生的,那种情绪与他的气质倾向显然相连,他真诚、明睿而又心地单纯,不愧是一位真正的艺术家。
——高尔基
和海明威的文字相反,茨威格的文字异常敏感和细腻,很能惹读者的“怜爱”。他把常人所能辨别的心印中所有最细微精致的刻痕都梦呓般地表现出来了。茨威格对心理学与弗洛伊德学说感兴趣,小说诗歌文学作品擅长细致的性格刻画,以及对奇特命运下个人遭遇和心灵的热情的描摹。……茨威格虽然不是最顶尖的作家,但也是非常优秀的,给了中国作家很多养分。
——毕飞宇
斯?茨威格(1881—1942),奥地利小说家、传记作家。生于维也纳一个犹太资产阶级家庭。青年时代在维也纳和柏林攻读哲学和文学。后去世界各地游历,结识罗曼?罗兰和罗丹等人。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从事反战工作,成为著名的和平主义者。二十年代赴苏联,认识了高尔基。纳粹上台后,流亡英国、巴西。1942年与妻子自杀。其小说以细腻深入的心理分析见长。代表作有小说《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象棋的故事》《旧书商门德尔》《心灵的焦灼》,回忆录《昨日的世界》,传记《巴尔扎克》《异端的权利——卡斯特利奥反对加尔文史实》《约瑟夫?富歇》等。
译者简介:
张玉书(1934—2019),德语文学翻译家,北京大学德语系教授。译有海涅的诗歌和《思想?勒格朗集》《论浪漫派》,斯?茨威格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心灵的焦灼》《巴尔扎克传》《昨日世界》《约瑟夫?富歇》《良心反抗暴力》《玛丽?安托瓦内特传》,席勒的《强盗》《唐?卡洛斯》《华伦斯坦》《奥尔良的姑娘》《图兰朵》《威廉?退尔》等。主编有《海涅文集》《席勒文集》《茨威格集》等。
张玉书先生堪称国内最受欢迎的茨威格翻译家之一,1979年他翻译的茨威格小说一问世,就受到国内读者的喜爱,尤其是名篇《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徐静蕾导演的同名电影即以张玉书先生的译文为底本。
收入茨威格最具代表性的中短篇小说七篇,包括《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马来狂人》《象棋的故事》《看不见的珍藏》《夜色朦胧》《旧书贩门德尔》,是茨威格迷们必看的名篇。
目次
夜色朦胧(1911)
马来狂人(1922)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1922)
看不见的珍藏(1924)
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1927)
旧书贩门德尔(1929)
象棋的故事(1941)
夜色朦胧
是不是风儿吹来,又把雨意带到城市的上空,所以骤然间我们屋里变得这样昏暗?不!空气纯净如银,宁静安谧,这是今年夏季少有的好天气,但是天色已晚,我们竟然没有觉察。只有对面屋顶的窗户还闪烁着淡淡的落日余晖,屋脊上方的天空已经布满了金色的烟霞。再过一小时就要暮色四合。这真是奇妙的一小时,因为再也没有比渐渐消退、渐渐黯淡的颜色看上去更美丽的了。然后屋里便是一片昏黑,暮霭从地面冉冉升起,最后浓黑的浪潮无声无息地击向四壁,把我们载入深沉的黑暗。这时候倘若有两个人相对而坐,无言相望,就会觉得对方那张亲切的面孔显得比原来更加苍老、更加陌生、更加遥远,仿佛彼此之间从来也不怎么熟识,好像隔着一个辽阔的空间和许多年月在遥遥相望。可是你说,此刻你不愿保持沉默,否则听到钟表的嘀嗒声和彼此的呼吸声心情会过于苦闷,钟表把时间切成千百个细小的碎片,而寂静中响起的呼吸声听上去颇像病人的呻吟。要我现在讲点什么给你听,好啊。当然不是讲我自己,因为我们生活在这里,一座城市紧挨着另一座城市,无尽头地延伸,是没有多少生活经历的,或者说,我们觉得生活是这样平淡,因为我们还不知道,究竟什么东西是真正属于我们的。此时此刻,其实最好缄默不语,可我偏要给你讲一个故事,我希望,这个故事也染上一抹温暖的、柔和的、波动的朦胧的光,这朦胧的光像一层帷幕正在我们窗前飘动。
我不知道,这个故事是怎么浮现在我脑海里的。我记得,今天下午天时还早,我只是在这儿坐了一阵,看了会儿书,然后撂下书蒙蒙眬眬地陷入梦幻之中,也许业已进入梦乡。突然我看见这儿有人影晃动,他们沿着墙壁一掠而过,我可以听见他们的谈话,可以看见他们的举动。可是等我正想目送这些行将消逝的人影时,我倏地惊醒,又是孑然一身。那本书已掉在我的脚边。我拾起书来,寻找方才的人影,我在书里再也找不到那个故事。仿佛这个故事已从书的篇页里落进我的手里,或者书里从来就没有那个故事。说不定我是在梦里见到的或者是在哪一朵五彩缤纷的云彩里读到的,这些云彩今天从遥远的国度飞到我们的城市,把长久以来压抑着我们的雨意带走。或许我是由那首朴素的古老歌曲听到这个故事的,那轧轧作响的手摇风琴不是正那样忧伤地在我们窗下演奏着这支歌吗?或许是有人多年前把它说给我听的?我记不清了。这种故事常常涌到我的面前,我像戏水似的让这些故事里发生的事情从我指缝里流去,没有抓住它们,就像人们从麦穗和长茎花卉旁边走过,轻轻抚弄而不攀折一样。我只是在梦中经历了一番这个故事,先是一幅突兀而起、色彩斑斓的图画,渐渐引到一个比较柔和的结尾,可是我没有攫住它。然而你今天要听我讲个故事,我现在就把它讲给你听,此时此刻,朦胧的夜色已经使我们心里渴望见到五光十色、流动活跃的东西在我们眼前熠熠发光,并在灰暗中变得越来越黯然失色。
我该怎么开头呢?我觉得,应当把一个瞬间从黑暗中突显出来,突出一幅图画和一个人,因为在我心里这些古怪的梦境也是这样开头的。现在我可想起来了。我看见一个身材修长的少年正从一座府邸宽阔的台阶上走下来。时间是在夜里,只有微弱的月光,可是我像用一面雪亮的镜子把他那柔软灵巧的躯体照得轮廓分明,把他面部的特征看得一清二楚。他美得异乎寻常。黑色的头发梳得带点稚气,平平地垂落在有点过于高爽的额头上。在黑暗中,他向前伸出两手,为的是感受一下被太阳晒透了的空气的温暖,这双手非常娇嫩秀气。他的步态迟迟疑疑。他像做梦似的走下台阶,走进这座有许多圆形树木在飒飒作响的大花园,唯一的一条宽阔的大路像一道白色的小桥横贯全园。
我不知道,这一切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发生在昨天呢还是发生在五十年前,我也不知道发生在哪里,可是我想,一定是发生在英格兰或者苏格兰,因为只有在那儿我才看见过这么高耸的、用大方石块砌成的府邸,远远望去,犹如城堡,有一股凛然逼人之势,走近细看,才觉得姿容顿改,下面是风光明媚繁花似锦的花园。是的,现在我确切知道,故事发生在苏格兰高原,因为只有在那儿夏夜才这样明亮,天上的苍穹发出乳白的光辉,活像一块蛋白石,田野也从不完全变黑,天地万物都像从里向外微微发光,只有阴影活像巨大无朋的黑鸟,降落在明亮的平原上。是发生在苏格兰,啊,现在我非常、非常肯定地知道是在那里,如果我努力一下,我也能想起这座伯爵府邸的名字和这个少年的姓名,因为现在似乎有一层黝黑的硬皮从我的梦境脱落,一切我都感觉得如此清晰,正如这不是我臆想出来的,而是我亲身经历过的。整个夏天,这个少年在他那已经出嫁的姐姐家里做客,按照高贵的英国世家的亲切友好的方式,他不是独自度假;晚上餐桌旁聚集着共同行猎的朋友和他们的妻室,还有几个姑娘,都是亭亭玉立的美女,她们的欢声笑语和青春活力在古老的墙垣之间回响,使人觉得笑声悦耳,而不感到喧闹烦人。白天马儿往来奔驰,猎犬套上皮带,那边河面上有两三条小船在闪光:欢快活跃而不忙乱的生活使每天的节奏轻快惬意。
可是此刻已是晚上,早已席终人散。先生们坐在客厅里,抽烟玩牌;直到午夜为止,白晃晃的、边上微微颤动的光柱从灯光辉煌的窗口一直投向花园,间或也夹杂着一串响亮的、欢畅的笑声。太太们大多已经回到自己的房里,说不定还剩一两位留在前厅里闲聊。所以一到晚上,这个少年便是独自一人。按他的年龄,他还不能和先生们混在一起,即使让他去,也只许待一会儿。他又害怕待在太太们的身边,因为往往他一打开房门,太太们便突然压低声音,他感觉到,她们正在谈一些不该让他听的事情。其实他压根儿就不喜欢跟太太们待在一起,因为她们问他问题的时候,就像问孩子似的,而听他回答的时候也总是爱答不理的,她们只是没完没了地差他干这干那,然后向他道谢,好像他是个孩子。所以他刚才就想干脆上床睡觉,而且已经沿着盘曲的楼梯上楼去了,可是屋里太热,空气滞重,闷得叫人透不过气来。白天忘了把窗关上,屋子叫太阳足足晒了一天,桌子摸上去烫手,床上热得像个火炉,四壁发出一股股热气,屋里每个犄角、每块窗帘都散发出闷人的气息。再说,时间还早——夏夜像一支明亮的烛光在屋外闪耀,是那样的安静,没有一丝风儿,静得俗念全消。少年又从那府邸高高的台阶上走了下来,走进花园。苍穹发出乳白色的微光,像圣人头上的祥光似的,覆盖在黑黝黝的花园上方,千百朵看不见的花朵里沁出一股浓烈的芳香,诱人地向他袭来。他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十五岁的少年,心情纷乱,他说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但是他的嘴唇颤抖不已,仿佛想向黑夜诉说什么,或者想举起双手,或者久久地紧闭双眼,似乎在他和这宁静不动的夏夜之间有一种神秘的、亲切的东西,想说句话,或者做个手势,以示问候。
少年慢慢地从那宽阔的、敞开的大道折进旁边一条狭窄的小径,路边树梢上泛着银光的枝叶,似乎在高处拥抱,而树下夜色正浓,漆黑一片。周遭寂静无声。只有沉寂的花园里惯有的那种难以形容的嘤嘤声,那种像细雨落在嫩草上、草茎互相轻轻触动发出的嗡嗡作响的轻微震颤,向那踽踽独行的少年拂来,他正完全沉湎于快意的、不可捉摸的忧伤之中。有时候他轻轻抚摩一下一株树,或者停住脚步,谛听一下这轻微的响声。帽子压着他的额头,于是他把帽子摘下,露出他那血液涌流的太阳穴,任睡意惺忪的晚风轻轻抚弄。
他迈步走进树荫深处,突然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在他身后碎石路上发出轻微的响声。他悚然一惊,转过身去,只见一个身材颀长的白色人影,飘飘渺渺地向他挨近,一转眼,那人影已到他跟前,他惊慌失措地发现自己已经被一个女人紧紧搂住,可是并未感到任何暴力。一个温暖的、柔软的女性肉体使劲地贴着他的身体,一只纤手迅速地哆哆嗦嗦地抚摩着他的头发,把他的头向后扳:他昏昏沉沉地感觉到嘴上贴过来一枚陌生的、绽开的佳果,这是两瓣颤动不已的芳唇,用力地吮吸着他的嘴唇。这张脸离他的脸这么近,他无法看清那脸上的轮廓。他也不敢去看那张脸,因为一阵寒战透过他的全身,他似乎痛楚地紧闭双眼,身不由己地让自己成了这双灼人的嘴唇的战利品。他的双臂于是迟迟疑疑笨手笨脚地抱住这个陌生女郎,然后猛地一下,像醉酒了似的把这个陌生的娇躯紧紧地搂在怀里。他的双手贪婪地沿着柔美的曲线游动、停顿,又哆哆嗦嗦地继续移动,越来越狂热,越来越激烈。此刻这女郎的娇躯重重地压在他的胸上,使他陶醉。她越来越使劲,已经完全压在他的身上,他的身体渐渐向后倾倒。这个女郎沉重地呼吸着,在她那娇躯的重压之下,他觉得自己不知怎的往下一沉,身子向下坠落,他的双膝已经支持不住。他一无所思,既不想这个女郎是怎么到他身边来的,也不想她叫什么名字。他只是闭着双眼,从这两片吹气若兰、温馨湿润的樱唇上把热切的贪欲痛饮到自己心里,直到酩酊大醉,身不由己,毫无知觉地驱向一股无比巨大的强烈激情。他仿佛觉得天上的群星突然坠落,在他眼前闪烁不定、耀眼生辉,他触及的一切,全都像火花似的颤动不已,迸发火光。他不知道,这一切持续了多久,他这样被柔软的娇躯缠着,是不是已经过了几个小时,或者只不过几秒钟之久。在这场狂热的、销魂荡魄的搏斗当中,他感到身上的一切全都熊熊燃烧,全部心神都消融在一股奇妙的、神志晕眩的感觉之中。
接着,蓦然间,炽热的锁链挣断了。紧紧压着他前胸的人儿猛地松开,这个陌生女郎简直像发怒似的撑坐起来,说时迟,那时快,她早已像一道白光一闪,飞快地穿过树丛,他还没来得及举起双手去抓住这道白光,它早已无影无踪了。
这究竟是谁?这一幕到底延续了多少时间?他迷惘地昏乱地扶着一棵树站立起来。他那滚烫的头脑慢慢地恢复了冷静的思考:他的一生似乎一下子向前移动了千百个小时,他曾经乱糟糟地梦想过的女人和激情种种,莫非突然之间都成了现实?抑或这仅仅是一场幻梦?他摸摸自己的身上,伸手抚摩自己的头发。可不是,在那怦怦跳动的太阳穴旁边还是湿漉漉的,这是他俩刚才跌进青草里,沾了草上的露水以后才变得又湿又凉的。于是一切又像闪电似的在他眼前出现,他觉得他的嘴唇又在发烫,他又呼吸到从窸窣作响的衣裙里散发出来的令人销魂的幽香,他尽量想要回忆起每一句话,可是一句话也想不起来。
现在他一下子吃惊地想起,她什么话也没说,连他的名字也没叫一声;他只听见从她嘴里溢出的阵阵呻吟,以及拼命屏住的乐极而发的啜泣,他只闻到她那凌乱的秀发发出的芳香,他只感到她的酥胸灼热地压在他的胸上,还有她那丰腴光滑的肌肤。她的娇躯,她的呼吸,她那全部震颤的感情全都为他所有,可是他丝毫也想象不出,这个在黑暗之中用她的爱情向他发起袭击的女人究竟是谁。而他现在嗫嚅着想叫出一个名字,以便称呼他的惊愕,他的幸福。
前 言
茨威格初登文坛时,是以抒情诗人的面貌出现的,接着又进行戏剧创作。奥地利作家,不少是诗人、小说家兼剧作家,施尼茨勒、霍夫曼斯塔尔和茨威格均是如此。早在大学时代,茨威格已先后发表了两部诗集《银弦集》和《早年的花环》。茨威格作为作家,可以说是少年得志。
大学二年级时,茨威格到柏林去学习了一个学期,主要时间不是用在课堂里听讲,而是用来认识社会,认识人生。
柏林之行开阔了茨威格的视野。他生活在富裕的维也纳市民阶层,来往的都是有教养有地位的上层社会男女,何尝接触过被社会唾弃、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物,何尝认识过那些离经叛道、用自己怪异荒诞的艺术作品来和现存社会抗争的现代派诗人和艺术家,又何尝了解社会的阴暗面、臭气冲天的阴暗角落。他走进那些未来派的俱乐部,接触到他从未打过交道的酒鬼、同性恋者和吸毒分子等遭到社会摒弃的人,接触到一个他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世界。人生是那样的广袤无垠,光怪陆离,五光十色,有光明有黑暗,有善有恶。更重要的是善中有恶,恶中有善。一切闪光的并非全是金子,而一切乌黑的也并不全是粪土!他于是懂得了生活的广度和深度,也懂得了文学应有的广度和深度,当时初次接触到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长篇小说《卡拉玛佐夫兄弟》就是活生生的典范,茨威格于是深思了。
茨威格本来感到踌躇满志,这是一个初露头角的青年作家惯有的心态,但是他有足够的自知之明,能够客观地分析和比较自己的作品和名家的杰作,找出差距。他还太稚嫩,太肤浅,必须学习学习再学习。为了表示自己的决心,他把一本几乎已经完成的长篇小说付之一炬,并且下定决心,先不忙着写作,而是听从德默尔的忠告,先通过翻译向名家学习,再从事写作,尤其不要贸贸然动手写长篇!
翻译是挑战。它要求译者以同样典雅的文体,同样优美的语言来再现原著的辉煌。多少译者由于才力不济,把令人赞叹不已的杰作译得面目全非,读来兴味索然,多少译文由于光彩全无使得原作者也因而蒙受不白之冤。翻译如架桥过河,由于架不好桥,无从过河的事时有发生。所以当好译者在某种意义上也意味着当好作者。当然,翻译和写作并不是一回事,成功的翻译家未必都能成为杰出的作家。写作还需要实践,尤其需要生活,茨威格的生活积累还不够丰厚。
他似乎陷入了一个写作的危机,实际上他是登上了一个新的高度。当他登上一个新的高峰时,他可以居高临下地俯瞰自己过去的作品,他赢得了一个相当大的距离,可以不带偏见相当客观地评论自己的作品,就像评论别人的创作一样。他花了三年时间,在集中精力从事翻译的同时,深入生活,学习写作,创作了他最初的中短篇小说。
他的第二部诗集《早年的花环》并不意味着突破。他的第一部诗剧《特西特斯》,尽管轰动一时,也只能视为这位才气横溢的青年作家一次成功的尝试。
真正的突破是他的中短篇小说。二十世纪欧洲文坛上有三位作家被公认为是出类拔萃的中短篇小说家,他们是俄国的契诃夫、法国的莫里亚克和奥地利的茨威格。而作品译文的语种之多,销售量之大,则以茨威格为最。
茨威格在少年时代发现的一个秘密,乃是成年人在爱情婚姻上的虚伪。他们装出道貌岸然的样子,其实在爱情生活上表现了惊人的两重性,这一发现使少年茨威格深受震动。他于一九一一年发表的小说集《早年的经历》,从不同的角度描写和处理了这一问题,实际上是写他自己成熟过程中对周围世界的发现和感觉。
《夜色朦胧》是这个集子里的第一篇,写的是一个少年在夜色朦胧之中和一个神秘的少女度过了几个销魂荡魄的夜晚而始终不知道这迷人的女神究竟是谁。他的三个表姐,还有其他女眷,都有可能,又都不可能。他探询、查考,终不得解。故事扑朔迷离,夜间激情似火,白天冷若冰霜,使少年陷于迷惘。他一直把二表姐误认为是那个默默不语和他共度良宵的仙女,把她供在心里,把纯真的爱奉献给她。为了看她一眼,他爬上她窗前的大树,最后从树上摔下,折断腿骨。这个爱的哑谜使他痛苦,也给他带来神秘的欢乐。可是在他卧床养伤的时候,这个夜色朦胧中的女神飘然而至,露出了自己的真实面貌。出乎意料的是,这位女神不是他朝思暮想的二表姐,而是他根本没有想到过的三表姐。他简直以为自己身在梦中,那是朦胧夜色之中产生的令人难以置信的幻梦。
茨威格用印象主义手法描绘朦胧夜色中的花园和令人目迷神眩的幽会:
夜色朦胧,万籁俱寂,馥郁的浓香,使人心醉,泄露了淹没在黑夜之中的似锦繁花。泉水淙淙,树影幢幢,更使人感到花园的幽深,林木的茂密。
夜,神秘莫测,清凉静谧,暑热消退,喧声尽逝。少年的心里可并不平静,青春在骚动,激情在翻腾,朦胧的渴望,无名的怅惘驱使他在林间徘徊,在树下踯躅。突然间一道白光,一缕轻纱,一片浮云,从天外飞来一个仙女,从夜空降落一位女神,像朦胧的夜色一样虚无缥缈,似真似幻,来似春风去如朝露,飘然而至,倏然而逝,只留下荡气回肠的回忆,嗒然若失的怅惘。这意外的艳遇,销魂的时光,激情如火,柔情似水,像一阕迷人的夜曲,诗意盎然,动人心弦,汇成小说《夜色朦胧》的主旋律。
一到白天,这阕浪漫主义的夜曲便戛然而止,神话世界变成了现实世界,诗意顿消,朦胧的夜色变成刺眼的强光,清幽静谧的林间小径代之以笑语喧哗的豪华客厅。激情如火,柔情似水的仙女再也不见踪影。现实中只有贵族小姐,上流社会的女子。她们全都娴雅端庄,神情高傲,态度凛然。这些冷若冰霜、稳重审慎的小姐当中竟会有一人和他共度销魂荡魄的夜晚,向他揭示爱情的秘密,让他痛饮人生欢娱的香醇、醉人的玉液琼浆!在朦胧的夜色中,在幽静的树林里,这位谜样的女主人公卸去了白天骄矜的面具,露出怀春少女的本来面目,渴望着爱情的欢乐,毫不忸怩作态。然而她毕竟还是这个阶层的特殊产物,即使在恋情正浓,最为销魂的瞬间,她也不忘保守秘密,绝不让少年知道她究竟是谁。为了不让少年探明她的底细,她一声不吭,一字不吐,宁可忍受巨大的痛苦。因为一出声就会泄露自己的声音,让人知道她是何人。她像精灵一样,出没于朦胧的夜色之中,来去飘忽,行踪诡秘,是娇羞?是顾虑?还是视爱情为儿戏的习惯和本能?啊,这奇怪的变幻,白昼和黑夜,现实和虚幻,热烈和冷淡,矫饰和纯真,像两个旋律交替出现,把这不谙世事的少年弄得目眩神迷。是他经历了一场幻梦,梦见仙女下凡,还是这些小姐善于装假,使人真伪莫辨?这扑朔迷离的昼夜变幻,给他欢乐,给他痛苦,使他意外地钟情,使他过早地失恋。如果说这也是伦勃朗光与影对照的技法,那么这个朦胧夜色中发生的迷人故事,则是为了衬托出强光照射下白昼的现实生活业已失去纯真,变得虚伪矫饰。
这离奇的故事说明上层社会奇怪的双重道德。这对于涉世未深、真情未泯的少年自然是个痛苦的洗礼。真相大白之后他反而大失所望,感到受骗,受到愚弄,他纯真的初恋被人戏耍。这意外的爱情经历和奇特的失恋之苦,给他留下苦涩的回味,难以磨灭的伤痕。他带着一条跌断后重新治愈的腿和一颗受伤后难以愈合的心离开了表姐们,告别了少年时代,走进了更加扑朔迷离、真伪难辨的成年人世界。
一九二二年出版的小说集《马来狂人》,标志着茨威格的写作已达到了成熟期。《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是一个对爱情忠贞不贰的痴情少女的绝笔。她在十三岁时便暗恋着邻居青年作家R。五年后她重返维也纳,每天到他窗下等候,被他误认为卖笑女郎,但她绝不向他暴露身份,绝不向他呼救求援,默默地承受着生活的重担、社会的歧视、贫困的折磨和疾病的摧残。这种无所企求、真挚无私、充满献身精神的爱,在肉欲横流、金钱肆虐的时代,更显得超凡脱俗、凄婉动人。一朵鲜花在隐蔽的角落无声无息地枯萎,只有这一叠素笺发出震撼人心的无声叙述,像从另一个世界吹来一阵凄惨的冷风,带来一股不能得到的信息,已逝者的信息,使我们想起一个悄然逝去、饮恨终身的无名女子的悲伤心曲。
《马来狂人》是茨威格的代表作之一,与《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齐名。
《马来狂人》描写印度洋上的赤道之夜,郁闷炎热,令人窒息。船舷旁黑暗的角落里,有一个借酒浇愁的怪人。从他的嘴里,我们听到了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一个德国医生,由于偶然的过失,流落在亚洲热带丛林中苦熬岁月。突然有一位美丽的贵妇人奇迹似的闯入他的生活,求他帮她堕胎。他同意干这违法的事情,条件是:她必须委身于他。这个高傲的女人向他报以一声轻蔑的长笑,转身离去。他像马来狂人似的对她穷追不舍。
这个生性高傲、宁死也不愿受辱的女人,不幸做了商人妇,内心苦闷,在追求爱情自由的过程中不幸怀孕,在求救时,又不幸遇见了一个乘人之危的医生。于是她铤而走险,不惜冒生命危险,让一个无知的老妪为她堕胎,最后流血不止,悲惨地死去。这说明她绝非生性轻浮。她爱名誉甚于生命。弥留时,她并不追悔往事,只怕死后名声受到玷污。
医生发狂似的跟踪追去,不再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而是为了向她提供帮助。他虽然在某种意义上促使这个女人采取下策,造成她的死亡,但是在她死后,他却成了她遗嘱的执行者,为捍卫她的名誉不惜舍弃自己的生命。他以决死的态度迫使法医签署“暴病身亡”的验尸证明。然后他放弃一切,乘上返回欧洲的海轮,暗中守护着她的灵柩。在她丈夫打算移棺上岸,以便开棺验尸的紧急关头,他从船上纵身跳下,和铅棺一起沉入海底,以生命为代价履行了自己在死者弥留时许下的诺言。这些行动虽然不能完全抹杀他过去的卑劣行径,至少在一定程度上表现了他补赎前愆的诚意。
茨威格在《马来狂人》这篇小说里,不仅仅是要叙述一个离奇的故事,而是通过心理分析的方法让我们看到人的灵魂深处各种激情的波动。就是这些内心世界的惊涛骇浪,造成了主人公的悲剧命运,使得表面看来怪异荒诞的现象变得合情合理。茨威格不是用犀利的解剖刀和外科医生的客观冷静态度解剖人的灵魂,然后不动感情地写下病历和诊断书;作者在发掘人物内心、刻画人物命运的时候,显然充满了同情。作者动情,作品才能动人。这是他的作品直扣人们心扉、引起人们共鸣的一大秘诀。
《夜色朦胧》和《马来狂人》出自同一个作者的笔端,然而风格迥异,情趣不同。相同的只是细腻深刻的心理分析,以及蕴藏在作品中的强烈激情和浓郁诗意。
茨威格的特色在于对心灵的挖掘,他把我们引入一个奇妙的世界,似曾相识却又陌生。这就是人们的内心世界。我们看到的芸芸众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生活平静,外表平静,没有战乱,没有灾祸,没有使人大悲大喜的原因,然而人们的内心却如波涛汹涌的大海,潮涨潮落,骚动不宁,内在的激情、愿望、冲动在翻腾。《马来狂人》中的那位男主人公,生活在丛林里,炎热的天气、单调的生活、难熬的孤寂,使得这位医生的心早就像一根绷紧的弦,潜藏着无穷无尽的能量。待到那位商人的妻子飘然而至,他内心的狂涛便再也控制不住,于是情节便以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惊人速度发展,一泻千里,直到悲剧的结尾。我们眼前只看见一个人在飞奔,骚动不宁的内心驱使他一往无前。他想救她,想帮助她,想防止她跳进毁灭的深渊。可是她也在飞奔,她是在逃避这个对她不安好心的男人,她在维护自己的尊严,她在逃向死亡。小说的情节是平淡的。没有海啸台风,没有雷鸣电闪,没有隆隆炮声,没有人喊马嘶,然而在这两个人的心里,却是怒潮起伏,狂涛激荡。一个在奋力地追,一个在没命地逃;一个急于表白、急于道歉、急于警告,另一个在愤怒地谴责、厌恶地唾弃、恐惧地惊叫。而这一切都在无言之中进行。
一九二七年茨威格发表了他的又一部中短篇小说集《感情的混乱》。顾名思义,这里收集的小说也是偏重感情世界的种种纠葛。其中《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讲一个年轻的赌徒,沉溺太深不能自拔,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出于同情,为了挽救他,给他以温情。然而缱绻柔情也敌不过赌瘾,他终于走上了绝路,开枪自杀。小说着重描写他的一双手,这双手反映出主人公复杂的感情:焦急的等待、迫切的期望、泰然自若、失望颓丧、孤注一掷、心灰意冷。这种病态的激情在生活中有,在伟人身上也有表现。俄国伟大的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度是个赌徒,曾在一夜之间把一切全都输光。这种内在的激情是人的内心世界的组成部分。
茨威格的中短篇小说不仅限于以上三部小说集;还有一些脍炙人口的名篇散见于报纸杂志,反映生活的不同侧面,表现不同人物和题材。
茨威格生前发表的最后一部小说《象棋的故事》,是一篇优秀的反法西斯小说。它和为数甚多的反映法西斯暴行的文学作品不同,不是着力描写集中营里党卫军如何施虐,集中营外盖世太保如何疯狂,不描述人们熟知的皮肉痛苦,无数的鲜血、酷刑,无数的呻吟、哀号,而突出的是法西斯的“文明”的暴行。看上去不打不骂,也无强制苦役,不受冻,不挨饿,单人独住,不上手铐脚镣,没有威胁恐吓,然而这种无形无声的酷刑对人的精神摧残,比严刑拷打有过之无不及。他让人看到,与世隔绝,被人遗忘,生活在真空、虚无之中,会对人的心灵造成多么难以忍受的压力,对人的心灵造成多么巨大的摧残。小说通过主人公B博士的命运让人信服地看到这种酷刑,虽然无声无形,却比有声有形更为凶残!
文艺创作不可能不师法前辈,问题在于如何广采百家之精华,形成独特的风格。艺术的生命在于创新,创新绝不意味着割断历史、不要传统。茨威格的创作究竟算是哪一家哪一派?他认真学习过巴尔扎克、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司汤达,同时又热衷于翻译维尔哈伦、魏尔兰、保尔·瓦勒里。他研究过尼采的哲学,也接受了弗洛伊德的学说。他对现代派作家、艺术家的艺术创新,揭露社会的独特手法颇为赞赏。能说他是现代派?可是他对歌德推崇备至,他作品里有非常明显的古典文学烙印。能说他是古典文学的嫡传弟子?我们于是想到海涅的一个具有真知灼见的论断:“对每个天才都必须进行研究,都只能以他想干什么来评判他。这儿需要回答的问题只是:他有没有掌握表现自己思想的手段?他是否使用了正确的手段?这样做才算脚踏实地。我们不再以主观的愿望去框别人的形象,而是努力理解艺术家在体现自己的思想时所拥有的天赋的手段。”
茨威格并没有在表现方式上标新立异。他整个的倾向是写实的,离奇晦涩、怪异神秘的东西与他无缘。尽管他写的人物是被生活压成奇形怪状的畸形人,他们的心灵是扭曲的,但是对他们的表达和描述并不古怪亦不荒诞。他并不是把一些脓血污秽当作珍奇颇有得色地展现在读者面前,而是在描写他们的伤痕和血迹的同时,对他们的不幸倾注了满腔同情。这就不同于自然主义。自然主义者,正如梅林所说,兴致勃勃地去描写肮脏病态的东西,仿佛这不加选择的客观描写本身便是目的。同时也不同于日后的新写实主义,这些人早已心如槁木死灰,可能是哀极而心死,作品有一股冷峻肃杀之气,令人心悸颓丧,悲观消沉,似乎业已看透人生,故而调子低沉。而茨威格的作品里有一股激情,在黑暗中有一线光明。在那些人类渣滓身上,他还要去寻找一丁点可以肯定的符合人性的东西。这样人们的失望之中还有一点希望,在颓丧之余还有些许慰藉。这就是他称之为理想主义的东西。
茨威格善于采百花之蜜,取百家之长来为己所用,并且予以发展,成为独创。在他的小说中,例如《夜色朦胧》的开头,不仅可以看出印象主义手法的痕迹,甚至可以追溯到德国浪漫主义大师的文学宝库,但是故事的完整、情节的安排、诗意的气氛,又可以看出古典大师的影响,合在一起就形成他自己独特的风格。
茨威格的作品偏重感情生活,着重内心世界。在他的小说里,没有众多的人物,没有宏伟的场面,没有惊心动魄、曲折离奇的情节,功夫在内心矛盾的刻画和描绘,内心世界的发掘和解剖。他不仅善于运用内心独白,也善于运用情景交融的客观描绘或第三者叙述等手法。总之,为了达到目的,任何艺术手段均可为我所用。不是为技巧而技巧,而是有自己的艺术目的、思想目的。抒情的气氛,生动的情节,深刻的心理刻画,丰富的思想内涵,全都包括在内。而这一切恰好是各种读者从自己不同的艺术趣味的角度出发都会欢迎的。这就是他成功的秘诀。
茨威格着重刻画内心,但也不忽视故事情节,他喜欢以第一人称叙述,而为了使人物能真的倾吐衷情,必须设置特殊的环境。叙述者不可能无动于衷地叙述,再客观也难免有主观感情色彩。以《马来狂人》为例,这些情节实在也是心理分析所必需的。我们从茨威格得到的启发是:对任何技法不存偏见,不以个人爱憎决定取舍。现代派文学的手法当年对茨威格而言,是真正的新奇,真正的新颖。他吸取其中的滋养,可并未变成它们的奴隶。就题材而论,他并不限于施尼茨勒的“爱与死”,就技法而论,他也没有写过一篇纯“内心独白”的小说,便是心理分析法,他也是按照自己的方式,通过种种途径来进行,或描写历史画卷,或刻画内心活动,或用情景交融的手法,而且特别与众不同的是,他的小说总笼罩着一股或浓或淡的诗意气氛,这大概和他从写诗起家是密不可分的。
心理分析是茨威格小说的一大特点,意识流的手法也是茨威格经常采用的手法,人们往往把茨威格的作品当作弗洛伊德学说的注解,仿佛茨威格也是一个典型的意识流派小说家。可是罗曼·罗兰说:“能用一个定义全面概括的作品,都是毫无生命的死物。”茨威格的作品恰好充满生机,半个世纪来,读者对之始终兴趣盎然。显然,茨威格学习了意识流派的手法,而没有亦步亦趋地模仿这一派的写作技巧。了解一下茨威格对意识流小说的态度,有助于进一步了解茨威格。
意识流小说对传统的小说而言,是一个突破,是一种变革,有别于传统,开拓了新的天地,展现了新的有待开发的处女地,也就是茨威格在评价弗洛伊德时说的那些“显现在地上,又深埋在地下”,被人“庄严地宣布为禁区”的“情欲世界”。照理这样的小说应该是人们喜闻乐见、百读不厌的读物才是,但是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我们举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为例,关于这部小说的艺术成就,很多学者在文学史和文学专著里面都有很多论述,我们就不在这里一一列举,只介绍一下茨威格自己对这部小说的评论。
一九二八年茨威格读了《尤利西斯》以后,写了一篇《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简介》。文章一开头茨威格便写道:
“使用说明:请先找一个结实的支点,这样在阅读这部篇幅无比浩瀚的长篇小说时,不必从头到尾把书捧在手里,因为此书几乎长达一千五百页,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活像一个铅块。”他提到,有人把这本书捧为“本世纪最伟大的散文作品”和“我们时代的荷马史诗”。他警告读者在阅读的时候,心里不要产生“稀奇古怪的种种期待”。而要“拿出全部耐心和公正(因为阅读时也会恼火)”,然后再开始阅读。第二部分,他提到:“种类:这是一部长篇小说吗?不是,根本不是:这是从人的精神里产生出来的一团混乱,是一首宏伟壮观的狂想曲,是在头脑里演出的稀有罕见的瓦尔普吉斯的狂欢之夜典出歌德《浮士德》第一部,传说每年四月三十日至五月一日之间的夜晚,魔鬼和女巫们在布罗肯山山顶举行狂欢聚会,由于五月一日是督伊德教的圣瓦尔普吉斯瞻礼日,故“瓦尔普吉斯之夜”成为巫魔狂欢夜的代用语。,一部描写心理状态的电影,它以飞快的速度一掠而过,微微震颤。与此同时,辽阔宽广的心灵景色充满了才气横溢、灵巧精美的细节描绘,摇摇晃晃地从你眼前闪过,双重的思想、三重的思想、各式各样的思想重叠映现,杂乱无章,拥挤不堪,蜂拥而来。是心理学的一次纵酒狂欢,配备了一台新式技巧的速拍缓映机,把人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内心波动都分解成它们所含有的原子。是潜意识的一支塔兰苔拉舞曲,奔放,疯狂,各种念头飞快旋转,汹涌奔流,把正好横在路上的一切,不加选择全都一起冲走,最崇高的思想和最平淡的想法,光怪陆离的念头和弗洛伊德式的观念,神学著作和淫秽文字,抒情的典雅词句和马车夫的粗鄙俚语,全都混杂在一起——可以说是一片混沌,但是它并不是一个酩酊大醉的兰波阿尔图尔·兰波(1854—1891),法国象征派诗人。式的头脑做的一场昏梦,酒意正浓,昏昏沉沉,鬼迷心窍,神志不清,而是由一个思想犀利、讥诮成性、玩世不恭的知识分子放肆大胆地故意安排的。读的时候,你会高兴得大声喊叫,恼火得暴跳如雷,你会疲乏不堪,又感到被人一鞭抽醒,最后昏昏欲睡,仿佛乘坐了十小时旋转木马,或者一刻不停地在听着音乐,先是那种刺耳的、笛音一样尖利的音乐,然后又是鼓号齐鸣震耳欲聋的音乐,爵士乐队奏出的粗犷狂野的音乐,可是自始至终是詹姆斯·乔伊斯的有意识地现代化了的语言音乐,在这里投身到一种精巧至极的语言狂欢会中去,这是曾经在世界上所有的语言里进行过的最为精巧的语言狂欢会之一。在这本书里,有一些英雄主义的东西,同时也有一些东西抒情地模仿着艺术,所以说这是货真价实的一片混乱,是黑乎乎的一大团,在这里面魔鬼以最最放肆大胆、最最挑动人心的方式,嘲弄着神圣的精神,怪里怪气地扮演着精神,然而,这是空前绝后的,难以重复的,新颖别致的。”
最后茨威格对这本书进行了一个综合的评述。“综述:此书是一块月球上的陨石,头朝下一跤跌进了我们的文坛,是个了不起的壮举,一本空前绝后的奇书,奇幻无比,只许出自这一个人的手笔,这是一个顽强的个人主义者,一个独来独往的天才所进行的英雄主义的试验。没有荷马史诗的特点,丝毫没有。荷马的艺术在于脉络清晰,线条纯净,而这张荧光闪烁的屏幕,反映的是精神冥府,正是由于它画面飞驰而过,才吸引着人们的心灵。”茨威格在这里明确指出,这本书是个“绝无仅有的试验,任何比较都无法进行”。尽管他在全文的最后提到:“人类将像对待一切神秘莫测之物一样对它肃然起敬,反正今天已经如此,人类向这个偏执的、猛烈的、诱人的成就致敬,向詹姆斯·乔伊斯表示敬意,敬意”;但是他在结尾之前却预言,乔伊斯的试验是无法模拟,因而也不会传宗接代的。茨威格说,乔伊斯的这本书“和谁也不配对,大概因而也不会产生后代”。
茨威格以他独特的语言,对这本小说,对这样一种所谓纯意识流的小说进行了极为深刻的分析。既然我们写作是为了赢得读者,是为了让读者得到艺术的享受,那么我们就不能把我们的作品创造得和真正的意识流那样混杂。文学毕竟不是杂乱的人的意识的翻版,这样做就完全违背了文学的初衷,完全失去了文学的价值。所以,尽管茨威格在这里也使用了相当多肯定和褒扬的言辞,但实际上他认为这种作品和文学史上的大师们的名著是不能相提并论的。它不同于荷马史诗,也不同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它天马行空,独来独往,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只能成为文学史上一个异象,而不可能成为人们学习的范文。它注定是没有后代的。
事实上现代文学中涌现出来的脍炙人口的作品,几乎都采用了意识流的手法,但是没有一个作家会头脑发昏到去模仿《尤利西斯》的地步。我们也许可以这样说,意识流或者内心独白,作为表现人们内心世界的文学技巧和手段是成功的、有效的,但如通篇以再现人的意识的杂乱无章为目的,恐怕很难成功。
文艺毕竟不是哲学、政治,单单运用思维而不诉诸人的感情,很难发挥文艺的功效。席勒说悲剧能给人以快感,使人的心灵涤荡,起到净化的作用,就是建立在文艺有动人心魄之力这一前提之上。而要刻画人的感情,必须展示人们的内心世界。茨威格的长处,恰好在于表现人们心灵时的深度。他是出于这方面的需要才采用心理分析、内心独白这些手法。他不是小说写作技巧的革新者,而是运用多种表现手法取得成功者;他不去追求形式的新,而是追求内容的新,只有内容上达到了新颖和深邃,作品才会厚重并吸引人。
这些特点,使得茨威格的作品在今天还深受世界各国读者的欢迎。几十年来,茨威格在中国找到越来越多的热情读者,证明他的优秀作品已经越过不同语言、不同文化和自然条件造成的鸿沟,使他成为中国作家和中国读者的挚友。但愿这本茨威格中短篇小说选能为他在中国赢得更多的知己。
张玉书
二〇〇六年一月于蓝旗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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