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家山外之争 知礼 延庆寺 谛闲 观宗寺
在天台宗史上,宋代曾经发生过一件大事,那就是“山家山外之争”。这件事影响之大,已经超过了本宗内部学术争论的范畴,震动了整个宗教界。《中国佛教通史》上说:“山家山外之争看似宋代台宗内部的宗义辨析、抉择,实是宋代台宗与禅宗、华严诸宗之竞争在己宗内部的反映。由于在宋代新型社会体制下佛教生存境遇的改变,佛教诸宗必须为获得存在的合法性而努力,故佛教诸宗在融通的同时,相互的竞争亦趋于激烈,且呈现出新的形式。这突出表现在,对宗义的论辩乃是与对宗教实践形式合法性的辩护紧密相连的。具体到山家山外之争,则忏法的合法性实乃整个宗义论争的核心,而义学主题的深入展开乃是围绕此点而进行的。”这个事件涉及一个Zui关键的人物,那就是知礼。《中国天台宗通史》对此有明确的说法:“四明知礼是天台之学的中兴者,一部山家山外之争史其实就是围绕知礼而展开的。”
我们先聊聊“山家山外之争”的起因。从唐代中期开始,大唐盛世逐渐衰落下来,而后产生了安史之乱、会昌灭佛等等,这些动荡使得佛教各个宗派的文献资料都受到了很大的损失,当然,天台宗也难以幸免。到了五代时期,吴越王钱俶偶然读到了《永嘉集》,他对此书中的一些文句感到费解,于是通过人找到了天台宗十五祖义寂。义寂告诉钱椒说,这几句话的出处是智顗的《法华玄义》,但此书的原本在中国失传了。钱俶通过了解得知,日本和高丽仍有保存,于是就想办法将其弄回来,杨亿在《杨文公谈苑》中记载了这件事:“吴越钱氏多因海舶通信,天台智者教五百余卷,有录而多阙,贾人言日本有之,钱俶置书于其国王,奉黄金五百两,求写其本,尽得之,讫今天台教大布江左。”
这段话说,吴越王听商人们说,日本藏有天台宗文献,于是他就给日本国王写了封信,同时奉上五百两黄金,让他们把这些请回来,请回来之后,才使得中国佛教界又多了天台宗的文献。但是,吴越王从海外征集回天台宗文献,也有的记载称不是从日本,而是从高丽弄回来者,此事记载于《佛祖统纪》卷十中:“初,吴越王因览《永嘉集》‘同除四住’之语,以问韶国师。韶曰:‘此是教义,可问天台义寂。’即召问之。对曰:‘此智者《妙玄》‘位妙’中文,《妙玄》既失不存,未审何缘知之,必寂师先曾见残编耳,唐末教籍流散海外,今不复存。’于是吴越王遣使致书以五十种宝,往高丽求之。” 这里写明是从高丽国找回了天台宗文献,然而究竟是从日本还是高丽找回了文献,我没有找到确切的说法,但无论怎样吧,就是从海外费了很大力气,又花了很多钱,把天台宗文献又弄了回来。
本宗的文献又征集回来了,这对天台宗当然是一件大喜事,于是本宗的许多高僧开始研究这些文件,这时又产生了一个版本问题。因为历史的原因,很多佛教典籍都失散了,虽然从海外征集回来一些,但这些经典因为来源不一,同一部书就产生了不同的版本,究竟哪个版本才是真正作者的本意,这自然也就引起了争议。这件事很像秦朝焚书坑儒,到了汉代之后,征集回来的各种儒家经典就有了异本,究竟哪个才是作者的本意,这样的争论有些延续了两千多年。
五代到宋初这个阶段,虽然距现在也就一千年,但那时佛教的版本就产生了类似的大争论,其中之一就涉及了智顗的《金光明玄义》。我们知道,天台宗的Zui重要著作,是“天台三大部”,余外则是“天台五小部”,而《金光明玄义》是“五小部”之一,所以也是天台宗很看重的本宗经典之一。
从海外征集回来的该书与国内流传的残本之间,在内容的多少上差异较大。该书在五代时期出现了两个版本,原本流传的,因为历史的原因,产生了残缺。该书原为两卷,当时流传的只有上卷而无下卷,而后经过征集,《金光明玄义》一书又发现了上下两卷的全本,那么这个全本究竟是真是伪,在业界产生了不同的看法。该书的两卷本被称为“广本”,而只存上卷者被称为“略本”。当时的天台宗分为了三派,其中的正统派或说主流派被称为“钱塘派”,这一派当时的大师是慈光晤恩。这位晤恩倒确实是名师之后,我们前面谈到了吴越王钱俶无法理解天台宗经典时,就命人向义寂请教,而这位义寂的同门志因大师,就是晤恩的师傅。晤恩在他的那个时代,也是名气很大的高僧,他针对《金光明玄义》一书的两个不同版本进行了比勘研究,然后写出了《金光明经玄义发挥记》,晤恩的结论是:后发现的两卷本的“广本”是后人伪造,而只残存上卷的“略本”才是智顗的原作。晤恩在文中阐述了自己作出这个判断的理由,因为争论的焦点是天台关心的问题,为什么争论这个问题,在这里就不再展开叙述。
晤恩这部著作的出现引起了争论,义寂的弟子义通分别写了两篇文章来反驳晤恩的结论,而晤恩的弟子源清和洪敏又作了《难词二十条》进行反击,就在这时,知礼出场了。这位知礼属于天台宗三系之一的四明系,四明系属于天台宗的旁支,所以,有人认为“山家山外之争”就是旁系挑战正统系权威的一个故事。是否如此,我们暂且不论,总之,在此之后,知礼用了几乎一生的时间进行这场争斗。
我们在这里先作一段插叙,那就是,吴越王为什么要下这么大力气从海外征集这些经典?同时,天台宗内部为什么要为《金光明玄义》争斗几十年?这件事要从《金光明经》讲起。此经的全称是《金光明Zui胜王经》,该经是在武则天时期由义净译出,此经对唐之后的佛教界影响很大。从内容上讲,该经主要是讲一些鬼神,其实这些鬼神的名称,我们大多数人,或者说至少是我,都是从金庸的武侠小说中知道的,比如《天龙八部》,同时我们进入寺庙时,弥勒佛左右的四大天王也是出自该经。从《金光明经》排列的系统来说,天帝释的手下就是四大天王,而四大天王的手下就是天龙八部,天龙八部的手下则是二十八部鬼神。
为什么要叙述这么一段话呢?是因为该经中说,只要国王信奉《金光明经》,那么四大天王将带着他的手下天龙八部等“当与眷属无量百千鬼神,隐蔽其形,为作护助,令彼怨敌自然退散”,这么多的天兵天将来保护国王及其臣民,即此可知帝王是何等地喜欢这部经。比如到了南宋建炎三年,高宗赵构就在台州遇到了一位老僧,高宗向他请问解困之法,老僧回答说:“护国金光明三昧忏”,高宗听后,龙颜大悦。除了高宗之外,隋唐间的不少帝王都很喜欢该经,因为该经能驱敌、消灾、护国,正因为这种社会的原因,才促使天台宗内部为了这部经书,展开了一场大争论。
我们上面说到,经过几个回合的争论,四明系的知礼经过了一段沉默之后,终于出山了,他写了一部书,名叫《释难扶宗记》,从这个书名就可看出,该书的内容就是为这场争论。知礼在这部书中,坚称两卷本,也就是广本才是该书的正版,他在序言中说:“《金光明玄义》,早岁闻浙阳慈光恩师,专守略本,非观心等义,谓后人擅添。受其旨者,则有奉先清、灵光敏,皆广构难词,形乎篇卷,谓观心等文文理乖舛,私欲废之。近胥山学友善信上人,传二师之义,复制长笺,请余详广略之真伪,定存废之损益,俾后人无犹豫两楹之间也。”
知礼在这里叙述了《金光明》一书争议的来由,他谈到了晤恩认为略本是真本的这个判断,而后又谈到了相互之间的争论,然后晤恩说他是受弟子之请,决定要给这个广本和略本,作出Zui终的真伪判断。这部书出来之后,引起了钱塘系很大的反击,这场相互之间的争斗,DiYi个阶段就进行了七年,这七年中间,双方大约有五个回合。
这场争论到了第五个回合之时,钱塘系的孤山智圆请出了钱塘太守,以行政命令的形式来干涉此事,并且,钱塘系的主战人物庆昭给自己的对头知礼写了封信,这封信较长,在这里就不再引用了。
总之,庆昭在此信中委婉地表达了要求和解之意,当然,他也不承认自己错了,在信中,庆昭用了这样一句话:“然亦各言其解,显其所承,斯何伤乎?”总体的意思就是说,您知礼知识果然渊博,我很佩服,但是我们对一些观念的见解不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传承体系,我们不必要相互伤害。到此为止,四明系取得了这场争论的阶段性胜利。
从争斗双方的地位来看,钱塘系为天台宗正宗,四明系为旁支,正因如此,有些学者认为,知礼经过深思熟虑参加这场争论,其目的是为了给四明系争得正统地位。当然,知礼绝不承认他有这个目的,他反而说,自己是为了维护祖师真正的学说被迫迎战:“余报之曰:夫评是议非,则近于诤竞,非我志也。矧以二师学解有闻,盖吾宗之先达,焉可率尔而拒之哉?信复抱曰:且闻弘赞理教,宜令允惬,法鼓竞鸣,何先何后?夫当仁不让于师,岂况与人乎?坚让不免,遂抽毫释二师之难词,救一家之正义。知我者,无以贬量得失之为诮。” 这场争论的结果,无论从哪个角度说,知礼都达到了他预期的目的。
自此,天台宗的领导权转到了四明系这里,因为这种正统被称为“山家”,而钱塘系则由正统体系反而变为了异端,所以被称为“山外”,这也就是后世所说“山家山外之争”。
虽然经过了七年斗争,知礼给自己争得了正统地位,但钱塘系也并不会就此甘心认输。此后过了一些年,孤山智圆带着众多弟子,又开始了对四明系的新一轮进攻,这场争斗的时间比DiYi阶段要长许多,历时将近二十年。DiYi阶段的争斗,双方的主帅是钱塘系的晤恩和四明系的知礼,而第二轮钱塘系换将为孤山智圆,四明系知礼则老当益壮,重新披挂上马,同时他的手下多了一位重要干将,那就是净觉仁岳。这次双方争斗的起因,是孤山的著作《金刚显性录》。我们知道,《金刚》是湛然的重要著作,孤山就是通过阐述这部著作,来批判四明系的妄心观,孤山是想从思想体系上来驳倒四明派,而后孤山又写出了《释请观音经疏阐义钞》,通过此文,他提出了“理毒非性恶”的论点。总之,这两部书里所提出的观念,都是对四明系观念的贬低。于是知礼又写出了相应的著作予以驳斥。双方又经过几个回合的争斗,虽然没有明显的胜负,但结果反而更坚实了四明系的正统地位,为此,知礼也基本投入了自己的全部精力,曾其海在《天台宗山家山外之争》一书中说:“知礼的一生,为救天台宗‘一家之正义’,几乎一直与山外派、后山外派(杂家派)论战,直到耗尽Zui后一口气。”这里又出现了“后山外”这样一个词,“后山外”的来源,恰恰是知礼ZhuMing的弟子仁岳。我们前面提到过,在第二阶段争斗中,仁岳帮着师父进行争斗,知礼指挥仁岳去撰写批驳钱塘系的文章,但是仁岳向知礼请教一些观念时,知礼的一些看法让他觉得不能尽意,于是这位弟子就对知礼的观念提出了异议,这个结果导致了山家派的分裂。正因如此,志磐在《佛祖统纪·知礼传》中,对仁岳的这个行为提出了指责:“前辅之而后畔之,其为过也,与学者何异?”这里的“畔”字通“叛”,而所说的“学者”,则是指的佛教其他宗派。但是平心而论,仁岳的这个做法,应当属于“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可是,他的行为却导致了内部的进一步分裂,这分裂出的体系则被称为“后山外”。那么这场争论究竟有没有价值呢?朱封鳌在《天台宗》一书中给出了如下的结论:“山家、山外的论争,是宋代天台宗历史上的一件大事。平心而论,知礼是为了维护天台宗的正统,而晤恩、庆昭等因其受华严、禅宗等影响,而对观心问题有不同看法,也是情有可原的。因为三宗同属大乘,可以求同存异。”
但无论怎样,经过这场争斗,天台宗就彻底分裂了,对于分裂的原因,曾其海先生归纳为四点。首先他认为,是禅宗在宋代的发达,因为禅宗是把日常生活都融入了修行之中,所以宗教变为了世俗化和市民化,山外派正是受这种影响,然而山家派的知礼却想把天台宗恢复到智顗创宗时的形态,以抽象理论来匡正天台宗的世俗化。
天台宗分裂的第二个原因,其实早在湛然时代就埋下了隐患。我们在湛然一文中曾经讲到,当年湛然为了对抗华严宗的澄观,就把《大乘起信论》的理念引起入天台宗,湛然用《起信论》中的“真如随缘”来解释天台宗的“性具”说,这样做的结果,就等于把智顗的“性具”说变成了“心具”说,让山外派找到了破绽,所以,“山家山外之争”的真正起源,在湛然。对此蒋维乔先生在《中国佛教史》中也有这样的认定:“山家山外二派之争,具体事情,始自何人?
其所由来,颇极复杂;考其近因,似在荆溪。天台以‘心佛及众生、是三无差别’为教义;而心佛众生,皆与三千三谛无违;然就事实言之,观法常以心为主,则明甚。荆溪因与华严宗对抗,故用起信论解释天台教义,既取真如不变随缘之说,势必分不变真如与随缘真如二
方面,以区别事理二种。但荆溪为努力发挥天台教义之人,尚未判然为此说;若以传于日本之传教大师之说为真心观;则于其所承之师,如道邃、行满辈,已发其萌芽矣;道邃、行满,为荆溪之亲弟,故山外之说早已存在。”事情究竟如何?或者说起因究竟如何?我觉得对知礼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给四明系争得了正统地位,为此,他圆寂之后,被列为天台宗第十七祖。其实,“山家山外之争”看似内部争斗,反而在社会上引起了极大的关注点,这使得天台宗扩大了在各个宗派中的影响,站在这个角度来说,知礼更应当是天台宗在宋代的中兴之祖。
知礼俗姓金,本就是四明人,在二十岁时,出家于宝云寺,跟着住持一同学习天台教义。知礼学习佛法极为勤奋,赵抃在《宁故明州延庆寺法智大师行业碑》中称赞他:“凡三主法会,唯事讲、忏,四十余年,胁不至席,当时之人,从而化者以千计;受其教而唱道于时者,三十余席。”知礼为了弘扬天台教义,确实是尽心尽力,他一生共讲了《法华玄义》七遍、《文句》八遍、《止观》八遍等等,《佛祖统纪》上还说他“印写教乘,满一万卷”,这“一万卷”可是个很大的数量,一部完整的大藏也达不到这个数,但是,这里用了“印写”两种方式,不知道他是印还是写。为了显现自己对教义的虔诚,知礼还曾“燃三指以供佛”,到了晚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跟山外派的争斗,令身心疲惫,他曾经跟十位僧人共同约定,一起来修《法华忏》三年,到期时,他们十一人共同自焚,后来经过一些大臣及他的同门遵式等人的再三劝阻,他才同意不自焚。而知礼的弘法道场,就是四明的延庆寺,四明就是今天的宁波,因此我来到宁波,前往寻找延庆寺,以此来探寻知礼的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