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龄南从没掩饰过对王南的喜欢,平时总想跟他多说几句,哪怕只在他旁边站一会儿、看几眼,都开心。王南知道张龄南的心思,他也从不装傻,跟张龄南说:不行啊朋友,咱现在不能在一起,太耽误念书了。你看我这身板,家里数我最没出息了,农活儿都干不动,必须念书念出去,不然没退路啊。 张龄南懒得理他,说:算了吧你,别挣扎了,咱俩没在一起时,你这书也念得不咋样,还不如被我耽误耽误。你身板不行,我行啊,啥活儿都干得动,万一嫁给你了,你就饿不着了。
张龄南每次回家都带些好吃、好用的回来,拿给王南。王南小心翼翼地推辞着,实在推不掉收下了,就一定想办法拿其他东西还上。王南特别大方,这种性格,跟穷富无关。
他也没啥好送的,家里捎过来什么吃的,他就分张龄南一些。张龄南特别喜欢,说他家的花生是她吃过的最香的,他妈妈做的辣椒酱也好吃到每顿饭都离不了,这辈子必须嫁过去。
学校不仅吃的不咋地,关键喝的水也不好。一盆水接下来,半盆沙子,洗把脸,干了后白蒙蒙的一层。这么过了半学期,大家的精神状态普遍蔫蔫的。学校想来想去也没发现啥改善环境的好办法,就决定先改善学生体质。管理层一研究,做了个更万恶的决定:所有人每天早起一小时,统一到操场跑步……天渐渐冷起来,为防止大家偷懒,学校要求跑步时各班主任都要到场监督。张龄南在一次跑步的过程中,突然晕倒了。慌乱得大家把她围起来,不知怎么办好。
王南从人群中冲了过去,蹲下摇了摇张龄南,见没反应后抱起她就往医务室跑。到医务室他告诉医生,张龄南曾跟他说过自己肚子饿或运动时就会头晕、心慌,当时检查说因为血糖过低。医生赶紧给她打上了点滴,又口服了些糖。张龄南渐渐清醒了,躲在医务室的小床上,开心得不行。
她大致知道发生了什么,眉飞色舞地问王南:你咋回事?这不劲儿挺大的嘛!你在家是故意装着不想干活儿吧!是不是想通了要跟我在一起?王南说:没,也没多大劲儿,你平时可真没少吃,跑这一趟胳膊都快累脱臼了。看你晕在那儿太没出息了,脑子一热就把你扛过来了。不知聊了多久,医生过来,看见张龄南的手,又气又想笑。挂着点滴,他俩连说带比画的,针头早就移位了,葡萄糖一滴也没再输到血管里,都堆在了手上,肿起了鹅蛋大的包……医生推搡着把王南撵回去上课,问张龄南:手肿成这样你自己就没发现?你就不疼?张龄南说:不疼。大家朝夕相处,其实班里每个人都知道他俩关系好。可学校规定,谈恋爱是要被开除的。他俩人好,大伙儿都喜欢他们,就从不议论这些,小心翼翼地帮他们守护着这点小秘密,像呵护自己心里那颗尚未发芽,或注定难以开花结果的种子。但这事一闹,那么多老师在场,他俩就算公开了。班主任要求见他俩的家长。张龄南跟王南说:别担心,有我妈呢,她很开明。
张龄南把一切都对她妈妈如实相告了。她妈妈第二天就来了,先去见了老师,又见了他俩。这是王南第一次见张龄南的妈妈。张龄南的爸爸前几年去世后,她妈妈受了很大的打击,把家里原本红火的生意停了,钱置成不动产出租,顾上家里的一切开支,母女俩相依为命。张龄南说过,她妈妈还资助着几个山区的孩子,上次暑假,张岭南想让妈妈带着她一起去资助孩子的山区看看,她建议别总资助几个人,把钱买成文具等拿去发给所有孩子,就当去散心了。妈妈不同意,说散心可以去很多地方,没必要为了虚荣专门跑去那里,默默在背后帮孩子们就行了。也不用试着去爱所有人,把能顾到的都照顾好就足够了。恩怨分明是豪杰,在王南看来,张龄南的妈妈心里慈悲又透亮,让他有种说不出的信任、敬畏。就这样一个人,并没有阻止他跟自己的女儿在一起,并没有瞧不起他。她妈妈说,已经跟老师解释过张龄南有低血糖症,怕学校再为难他俩,还撒了个小谎说她跟王南的父母都是好朋友,是她拜托王南平时多照顾张龄南。她妈妈说不反对他们就这么相处,但要有底线,在这个年龄尽量多学点东西才是天经地义的。
他俩从没有过什么过分的行为,也没造成啥恶劣影响,学校就不了了之了。高二文理分科。张龄南学文,王南读理。我也选了理科,又跟王南分到了一个班。当时成绩差的选科这事于我来说像局外人一样。问我爹该咋选,我爹大手一挥,男孩子读理科好!我就选了理科……我物理、化学加起来从没超过30分,我选了理科……直到现在一做噩梦就是考化学呢,所以我以后就算不孝顺我爹那也是有原因的。他俩没在一个班,相处的时间就少了许多。
校门口的高考倒计时牌还剩两百多天时,王南的牙突然坏了。牙疼真的是病,并且疼起来要人命。常常见他上课时疼得一头冷汗,趴在桌子上。校医务室只能看一些头疼发热的小病,对这种病也没啥好的办法。张龄南每天都跟他一起到食堂吃饭。王南牙疼得已经完全不能沾任何热东西了,张龄南就提前一节课帮他泡好面放桌子里,到午间刚好泡软、冷了,再拿给王南。挨到周末,张龄南的妈妈来了,说她有个同学是市里挺有名的牙医,她要带王南过去看看,不能总这么挺着。王南极力地拒绝,甚至有些生气张龄南私自把这些告诉了她妈妈,但母女俩态度坚决,他只好硬着头皮跟着去了。检查结果大体是因为王南有颗牙正不按套路地疯长,之前已经让周边的牙参差不齐了,现在应该是压迫到了神经,就开始剧痛。医生建议立即把坏牙拔除,再戴上牙套整体矫正。王南想了想,说要回家拿钱,再来做手术。张龄南的妈妈说不要钱的,本来小手术也用不了啥钱,这又是她最好的朋友,她已经告诉医生这是自家的孩子,无论如何都不会要钱的。况且他现在正备考,时间比什么都重要,哪有空这么来回折腾啊?王南拗不过她们母女俩,就把手术做了。一个礼拜后,伤口愈合,趁放假,张龄南又陪他坐大巴回到诊所让医生给他戴上了矫正牙套。回来时,张龄南咯咯咯咯笑了一路,她们母女俩一手把王南弄成牙套男了。
我们一起经历了高考。对两个学习一般又文理科不同的学生来说,能选择的余地并不算多。他们很努力地想去一个城市,但没成功。张龄南去了重庆,王南到了北京。我倒是想选择,但成绩把我限制得死死的。我拉着箱子,去武汉深造了。大学的日子,他俩跟许多异地的情侣一样,把大部分钱都花在了话费和去见对方的路上。张龄南经济条件比王南好太多,她处处想着能照顾他一点。王南也倔强,多受一点恩惠就如针毡在身,他挤出了课余所有的时间打零工,多攒点。张龄南要的,只要他有,从没一个不字。张龄南也体谅他,从没许过他难以承受的愿望。张龄南想把所有情侣能做的事都做尽,想文身,文那种最low的——彼此的名字。她带着王南去见她所有的至亲、朋友,想让所有人知道他们有了对方。她想把路都走绝,不留一点以后还会分开的念想。
大三的下半学期,王南发信息问我,武汉好不好玩。我说好玩,景色秀丽,四季如春,你来吧。我把平时堆满行李的上铺收拾干净,从火车站接了王南,我们又成了上下铺,一切像回到了几年前。第二天是圣诞节,白天睡一整天。傍晚时,我们从武昌坐公交车去汉口玩。我俩穿过人潮涌动的步行街,坐在江滩上。深夜的时候,我们沿着马路慢慢往回走。王南说,他跟张龄南分开了。还有一年毕业,张龄南想毕业就跟他在一起,不管在哪儿,都嫁给他。可他拿什么娶她?他一无所有啊!他课余时间去打零工,发一下午传单六十块钱。从重庆到北京,他俩见一面的花销,他要连着在街头站好多天,发上万张传单。这一切没什么值得骄傲的,更不浪漫,如果这样能让张龄南幸福,再苦他也愿意,可这远远不够啊!没工打的日子,他在宿舍坐会儿就觉得煎熬,可出门又不知该往哪儿走,他太怕这种感觉了。
他知道自己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这一路会很苦、很不体面。张龄南是他最亲近的人了,无论如何都愿意陪他一起,但他不愿,他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不想让她有朝一日跟自己一起为难。他知道,家里种的花生再好吃,也就吃个新鲜,如果不能让张龄南生活得很好,他就永远无法面对张龄南的妈妈的眼睛,那是他的恩人。他更没想过要从张龄南家里得到任何资助。他在电话里说了几次要分开,张龄南不同意,疯了一样地找他。他避着不见,他知道如果见面了,也就分不开了。他也心如刀绞。他接到了他妈妈从老家打来的电话,张龄南找到了他家。可他妈妈又能劝什么呢?怕辜负了但更怕耽误了人家姑娘啊,只能抱头痛哭。王南让他妈妈把电话给张龄南,说:南南,你这样我更难受,让我走吧,我真的决定了。他们在一起这么久,说话要么开心,要么难过,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平静过。张龄南哭得说不出话,挂了电话,真的再没找他了。
从汉口到武昌,十多公里,我俩一直走到天亮。大四,学校没那么多课了,可以签相对稳定点的用工合同,他就一直在烤肉店打工,把赚的每一分钱都存起来。他换了自己的所有联系方式,几乎断了跟全部朋友的往来。毕业后,他应聘到一家电梯公司,做销售。这种只拿一点点底薪,全部靠业绩提成的工作,大家通常都当作学学经验,熬过应届生一年的跳板。只有他在认真做。他喜欢这种多劳多得、按劳分配的模式。他背着电脑、资料,几天一个城市,天南地北地跑,从不觉得苦,有啥苦的?以前站街边发传单也苦,但现在有奔头了。一年多里,团队一半以上的单都是他一个人签的。青岛分公司缺人,算是个机会,但没人想去。虽然大家在这儿也是漂着,但谁也不想再一次背井离乡。他愿意去,反正在哪儿都没家,漂到能挣更多的地方吧。电梯市场竞争也很大,公司为了多卖一些,许多电梯装在新楼盘都分文未收,帮开发商垫资,等于先赊出去,房子卖掉了再收款。
东西运过去拿到的只是一纸合约。他永远在签单、催款,遇到问题又得到法院诉讼、执行。他比大多数同龄人赚得都多了,能有啥特别的技巧啊?他说自己看到被绿色安全网包裹的工地就条件反射地激动,想进去打开电脑,推销电梯。他年夜饭是在火车上吃的,赶着去处理事故赔偿。青岛的房价不算很贵,他交了首付,也买了车。车上没任何装饰,连个挂件都没,房子也是简装。他把父母接到身边,在外面算安了个家。虽谈不上大富大贵,但总算能看到未来的路了,能够赚钱养活自己、养活家人了。能够养活张龄南了。他拨通了那个在心里念过无数次的电话号码,停机。他像个心虚的小偷,在互联网上搜索着张龄南留下的一切痕迹。分开后,张龄南毕业了,毕业照是在校门口拍的,她抱膝坐在草坪上。张龄南献血了,站在志愿者队伍里,眼神有些紧张,但很坚定。张龄南工作了,穿着朴素的工装,端庄地坐着,还挺像那么回事儿的。张龄南结婚了,挽着爱人的手……没有一丝意外,很奇怪的感觉,他俩再没联系过,但他像早就知道这一切,张龄南从不曾瞒他,在心里也从没离开过他。一切那么熟悉,但都跟他没关系了,咫尺天涯。他照常工作,没时间驻足在任何一种情绪里。生活如逆水行舟,他像只飞在海上的鸟,背后和身下都是苍茫的大海,只能不停地向前飞,不管对岸还有没有等待。日子虽然忙碌、麻木,但很充实。曾经憧憬、仰望的一切,得到后也不过如此。最想邀功的那个人不在了,一切的欢乐和悲伤像浪花打在石头上,再也进不到心里。
张龄南过得挺好的,他远远地看一眼,就很满足,能感受她的幸福,跟她一起伤心、快乐。分开并没有什么,时间没有尽头,大家总会在某个点重逢,现在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相处。他也挺好的,一切是自己选的。他说服了自己做许多事,但无法让自己不难过。经济宽裕后,他也捐钱到山区助学,不多,每月汇点,力所能及。他说这是最有成就感的事,感觉自己不那么卑微、渺小,出息了,都能帮别人了。钱虽汇到了别处,但都像花在了自己身上,心里。每次回老家,他都去看我父母,带许多乱七八糟的好东西,推辞不掉,说上学时没少吃我家的饭,太受我爸妈照顾了。分开这么久,他没跟别人在一起过。他去了很多地方,有他俩以前去过的,也有没去的,有的带着父母,有的独自。他自己去的那些地方,连张照片都没拍过,只是走走。看了许多陌生的风景,也见了不少人,但即使处在极致的繁华都市也感到孤单,终于敢回忆起以前的日子了。在去市里诊所的大巴车上,空气污浊,他头晕又牙疼,但一切那么美好,张龄南在旁边,握着他的手。现在他一个人,走到哪儿,也只是个地方。他喜欢的,只是在远方,能牵着张龄南的手。他在网上,看到一段话:“养了十三年的乌龟从不在我房间过夜,它喜欢潮湿、黑暗的角落,但这几天它一直待在我的房间。我上床睡觉,它便爬过来紧紧挨着床沿。夜里它来回走动的样子像极了人走路。我起身把它抱出去,清晨醒来见它又爬回来了。我开玩笑低头说:你找我有事啊?今天它安静地死去了。我难过是因为,它一直在和我说,再见了。”心酸了很久,终于知道自己在遗憾什么。他觉得自己都不如那只乌龟,在一起那么久,到最后,都没能跟张龄南好好道个别。我们上次见面,是他带父母去香港,路过深圳。我说你不能总这么闷闷不乐的。他说好多了,会越来越好,肯定是要往前走的,活在回忆里太痛苦了。他说他去做过两次心理疏导,两个医生,两种说法。一位说这段感情里,自私的是他,自卑是自私,脆弱也是。他固执地想给别人未必想要的生活,没有信任别人的爱。一别几年,杳无音信,女孩能有多少年用来等?最终的这一切,他保护了自己,也只感动了自己。他只取得了自己认为的所谓成功,但也许在她眼里,能不离不弃,同甘共苦才是成功,别让她在最需要的时候找不到,才是成功。另一位说并不怪他,他们都没错,只是在那时,不太适合。他并没独断什么,每个选择,冥冥中都受着她的引导。他改变不了自己的性格,也说服不了自己不去悲凉、心酸。带着压力的爱并没让他强大、勇敢起来。他不可能永远踮着脚活,他有权让自己心里轻松些。我问他:你觉得谁说得对?他没讲话。我又问:遇到张龄南,后悔吗?他说:一点也不,你看我的牙现在多整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