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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森狗与花椒树女王口述史王静文9787559628404北京联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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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部
死于春季
第二部
赫尔辛基的夏天
第三部
罪与赎
尾声
再会
楔子我是一条纯种的瑞士牧羊犬,叫“泰山”!
当然,我还有很多小名,这些名字因为她变幻莫测的心情而异:宝贝、疯狗、甜心、帅狗、坏蛋、神犬、乖狗、好孩子、捣蛋鬼、淘气包、天杀的、胆小鬼、我的妈呀……不一而足。
从这些名字,你可以知道,人类的情绪,特别是女人的情绪,比狗狗复杂混乱多了。而我其实是一只极为简单的狗:吃、睡、玩。这三大要旨是我狗生的全部追求及意义。作为一只狗,我恪守重要的一项原则:她是我的主人,他是我的玩伴。所以,有时候,极为无聊,我只会去解开他的鞋带,或者用牙齿和他的后跟流,以催促他和我一起玩耍。但是对她,我只用眼睛而不用暴力。我这么做,是因为我爱她。
我爱她,这种爱,是你们人类的理解力远远不能抵达的。
我知道“坐下”“趴下”“过来”“吃饭”“尿尿”等初级指令;我也知道各种中级指令,如“握手”“待着”“闭嘴”“翻滚”“出去”“叼过来”“爬过来”;我还知道另外一些高级指令,如“擦擦”——进门前摩擦地上的垫子,发出声响,以让垫子高兴;“关门”——进门后用双腿搭在门上,使劲一扑,发出“嘭”的一声,以让门高兴;还有“眨眼”这种顶高的指令,在我的她需要作出判断的时候,我需要眨不同的眼睛来表达我的意见,以让她高兴。
对于高级指令的执行情况,完全要看我的心情,如果那我吃好、睡好玩好了,大抵都能顺利完成,因为我除了能准确无误地通过人的眼睛、语气、表情和身体语言感知人的情绪外,也有自己的情绪。
重要的是,我还知道我的宿命。
部死于春季一丁
我婆婆在我们结婚六个月后身亡。
已经持续了六个月的新婚蜜月生活,没有如我所愿地继续下去,甚至没有遵照常规物理运动规律——逐渐减速,缓冲,缓缓滑行,再停止,却是在某个清晨,一通电话之后戛然而止,没有暗示,并无前兆。
《·旧约》提到,身体发肤,皆是上帝赐予的,人是上帝创造的,只有上帝才有资格收回。的人,按照犹太教的规定,只能被埋在犹太墓地的院墙外。
我婆婆是纳粹大幸存者,为什么她能从堪比地狱的集中营存活下来,成为一大家子中的幸存者,却不能面对现世的生活?这可能成了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谜。
我的新婚生活,很快就陷入了另外一个谜:我婆婆后,我和他,我们一起,用了三个月的时间,明他完完全全阳痿了。
泰山在我们仨生活的这个窝里,有很多事情,都不公平。
我只吃两次,他和她吃三次;我只能躺地上,他和她却躺沙发上;他们能指挥那有四个轮子的铁家伙带他们出去玩,有时候带上我,大多时候不带;我夏天不用床,冬天睡在垫子上,他和她总睡在一个房间里,这房间的门有时候开着,有时候关着,开着的时候,只要我一进入,就会收到“出去”的指令——意思是那房间里不需要我。有一系列的“指令”,在我一岁以前被她植入了我的大脑皮层:那时候,她每天和我玩三次,每次十分钟,她不断地重复这些指令,如果我行动正确了,就会获得一块我喜爱的鱼丸,鱼丸成了我的魔咒——过了一段时间,我的耳朵密谋我的身体,一起背叛了我,它们对她给出的指令形成了条件反。
作为一只四条腿的狗,在这个人类主宰的世界上,我有很多疑问:为什么我不能吃三次,并像他们一样坐到椅子上?为什么我只能躺地上或院子的草坪上而不能躺沙发上?为什么我的爪子不像他们的爪子一样,可以握着那个圆圈,指挥那有四个子的大的铁玩具,滚到我想要去的地方?为什么我们不睡在一起,而是他们睡房内,我睡客厅……仔细想想,种种不公,都是小事,另有件大事,让我抓狂:有时候,半夜从他们睡的窝里传来女人忽高忽低的惨叫声——狗从来不撒谎,那次她穿着细高跟鞋,踩了我的尾巴,钻心的疼痛也没让我那么抽冷气。女人用各种高低音刺激我的耳朵以后——这耳朵比人类灵敏几万倍——他总会号叫一声作为结束。
恐怖的声音之后,忽然就安静了,就像我生活在几千年前的先祖所能感觉到的密林深处暗夜里的安静——别问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我的皮毛依然能感觉到旷野里自由的风吹过黑夜,我为自己的纯种血脉相传而感到自豪。
作为一只狗,我会时不时地做梦。我的梦境里大多是带肉的骨头,偶尔会有追猎的战栗快感,讨厌的是梦见那只灰色折耳猫,因为它总是轻而易举地上树、院、爬房顶,到达一切我不能到达的地方,而且它还能轻而易举地进出我的领地,这让我抓狂,所以我梦见它的时候,表现的症状为白色眼珠乱转,四肢痉挛。
一开始听到她惨叫的时候,我以为是她在做梦,但随即确切地知道那不是梦,是因为除了听觉,我还有优异的嗅觉:她哭叫完,到他号叫的时候,我会闻到一股汗味加另外一种奇怪的气味透过门缝飘散出来。
她刚开始悲惨哭叫的时候,我总冲上去,试图救她,可无论我怎样刨门、怎样急乱狂吠,门就是不开——门究竟算什么东西?不得而知!总之,它是扯淡的东西了,因为它阴险狡猾,阻断你的视线,却不能隔绝你的听觉和嗅觉。要是栏杆或者围墙,甚至荆棘,对我来说,就不是问题了。
这算什么?我们仨生活在一个窝,本来就是一个团队,要互相保护,他们怎么能不让我尽职,做我应该做的工作?
女人每晚和我说晚安的时候,我都用眼神乞求她:求你今晚别哭叫,要是你那么害怕,就开门让我来保护你。可是,女人看不懂——为什么我如此深爱的她会看不懂我的眼神?这真是无解的难题,人类喜欢不断地说话,而我一辈子都在无声地教她和我的眼睛以及身体语言交流,这才是交流的境界。她打着哈欠,吹给我一股薄荷味,说着晚安,低头来摸我的长鼻子,讨厌的头发散下来,还散发出刺鼻的气味,落到我的眼睛上、耳朵上,痒痒的。他和她的身上,总是有各种奇怪而变化的气味,他们明明鼻子不够灵敏,却要把气味这件事情搞得那么复杂,完全是自找麻烦!
而我,虽然有灵敏异常的鼻子,但是我的气味总是不变的,我为此骄傲。还有一件让我顶顶烦恼的事情——他们一定要互相发出各种声音,好像不能白长了耳朵和嘴巴,他和她,他们俩都说话,说不少的话,这件事很愚蠢,要是有我开口说话,那才真是自降身份!
他经常会失踪一段时间,然后又回来找我们玩——我知道他是独自出去玩了,每次他回来,身上都有不同的人留下的千万种气味——他消失后来找我们玩的晚,她必哭叫,他必号叫。
他不撇下我俩独自出去玩的时候,总是起得早,归得晚。她常睡到太阳透过窗户照到我的屁股,总要等我进她的房间,用我的长鼻子拱开一层讨厌的毯子——她为什么不像我一样,长满漂亮浓厚的白毛?这样,虽然夏天会比较热,但是冬天一点也不冷——脚丫子好多次,她才会起床。我舔她脚丫子的时候,她有时候一动不动,有时候咯咯乱笑,有时候会踹我的鼻子,喉咙咕噜噜地发出声响,我知晓那道没有被清楚发出声的指令是“出去”——房间里不需要我。
早上去脚丫子是一件值得期待的事情,因为我喜欢极了她脚丫子的味道!
那天是例外。太阳刚出来不久,他从那个我不能进去的房间里出来,手里拿着那个黑色的小盒子样玩具——那样的玩具,她和他各有一个,她和他都异常喜欢它,经常长时间地抚摩它,胜过抚摩我,但是他们一直不让我碰,我一直想尝尝它的味道,即使并没有闻到什么特别的味儿。当时他几乎没有说一个字。几分钟后,他们俩人一起离开了,半夜三点才回家!我守望了整,愤怒:那是次,我们仨在一起以后,他们一起出去玩这么久,却没有我的份儿!
当然,这中间,我也很忙:先在院子里赶了十回猫,对着墙外经过的狗狂吠了七次,然后刨了五个坑,撒了三泡尿,咬断了两根塑料管子,对了,还拉了一泡屎。我的水盆早已滴水不剩,而我饥肠辘辘。
他们回到家,男人立即进了洗手间,女人居然忘记抚摩我!要知道,我们仨之间有不成文的规定:早起、晚安以及外出回来,都要互相热情地抚摩,表达问候与想念,我的尾巴还会不断地摆动——他们俩不长尾巴,是个天大的错误。狗的尾巴除了摇动表示喜爱,还有很多用途:比如内疚的时候垂下来,夹在两腿间;兴奋的时候是上翘的;剧烈奔跑的时候也是上翘的——剧烈奔跑总让我兴奋——但是如果忽然想停止,就可以打圈减速,这种减速方式完美至极;如果是在上坡的时候,尾巴是左右摇摆的,这时候不是为了取悦谁,而是要保持身体的平衡……她除了忘记抚摩我,还忘记给我加水、加食,直接坐到沙发上。我先是用眼睛盯着她,无果,再用舌头舔她,还是无果,我的喉咙发出些抱怨,依然无果,我开始用牙齿去咬她的脚后跟,这是我能表达的烈的抗议。女人用旧有的伎俩,罚我坐在角落,并发出“待着”的指令。
我重重地把自己摔在女人面前的地毯上,长叹一口气。有时候她很在乎我,在我叹气的时候会问:“宝贝,怎么啦,你需要什么?”但是今天她只是闭上了眼睛。我重重地趴在地上,把头搁在我的前腿上,这时候我听到那只灰色的折耳猫经过客厅门前的花台——我已经筋疲力尽,明天一定要好好收拾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那晚我做了噩梦,梦见那只该死的灰色折耳猫变成了六条腿,飞檐走壁,甚至能通过百叶窗的缝,像水一样悄无声息地溜进我的领地,吃完我的食物后,再像流水一样从百叶窗的缝里溜出去,离开我的领地前,它甚至在院里的碧根果树下撒了泡臊尿——这是疯狂的挑衅和粗暴的侮辱。这只流氓老猫,我要先用我的梅花大爪扑倒它,然后用我上下交错的利齿死死地咬着它的脖子,左右猛烈摇摆,直到它毙命才会罢休。
那晚,她没有哭叫,他也没有号叫,这不奇怪,他们可能像我一样,一个星期会做两次噩梦,不知道他们不做噩梦的时候,会梦见多肉的牛骨头还是香喷喷的鸡肉条小吃。
一丁
葬礼举行的那天,是我认识他后次见到他的妹妹娜塔莉,她面无表情,深不可测。黑色头巾裹着头发,更突出地映衬了她脸上雪白的皮肤,她有和他一模一样的高挺鼻子,宽大墨黑的太阳镜牢牢地挂在鼻梁上,像是白色骷髅上的两个黑洞。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我喜欢去摸他的鼻梁,心里满是喜悦!他能说的句中国话是:“我,大鼻子。”我不厌其烦地纠正他:“不,是高鼻子。”我也戴着墨镜,站在他身旁,在一群高鼻子白皮肤着黑衣戴墨镜的人中间,我滑稽地感到自己的不伦不类,浑身燥热,那种不合时宜,好似冬天的厚毛毯被尴尬地暴晒在夏日的烈阳里,这让我的悲伤也因此打了折扣。
该娜塔莉发言了。她手里拿着一张折痕很深的纸,还能看到指甲缝里卸掉红指甲油后的残痕。她高高地站在晴朗的天幕下,有两分钟无法开始,两个黑洞的角度,在我看来,是盯向他的。
他一开始也看着她,然后往我这边靠了靠。我像是那块燥热难当的厚毛毯忽然找到了阴凉的方向,也向他靠过去。
我零碎地听到娜塔莉尖而高的声音,试图刺穿宁静的午后,又仿因为用尽了力气,随时会碎裂跌落。“大幸存者”“家人”“独自存活”“罪恶感”这些词被重复地说出来,我感觉到他的身体在艳阳里轻微地打着战,然后忽然往另外一个方向站直了,我们中间多出的缝隙里吹过来穿过墓园成排柏树的地中海微风,立即卷走了他留在我身体上的温热。拉比叽里呱啦地说着什么,末了,人们应和着“阿门”。然后,拉比走向娜塔莉以及他,撕破他们的衣襟,娜塔莉开始抹泪。他则僵硬地站立着,那个沉稳锋利却对我无比温和的男人,此刻像被浇筑并冻住了一般,面无表情。
我婆婆的遗体,被纯洁的白布裹着,直接放入了墓穴,他对着一张纸,念叨着什么,众人应和着“阿门”。
娜塔莉用铁铲的背面铲了土,倒入墓穴,他用铁铲的正面再铲了土,倒入墓穴。然后周围的人都抓了土,加上去,离开的时候,每人捡起一块石头,放在坟墓前。
不伦不类的我,也捡起一块石头,放在那一堆新土前。
泰山他和她下午一起回来了,不知道他们去哪里玩了,身上带着奶奶的气味。我以前在奶奶那里待过,她的窝里总弥漫着极具诱惑的甜鱼腥味。我知道,她并不特别喜欢我,在我和奶奶待的那些天里,她不会在见到我时和我互相抚摩,也不会和我说早安和晚安,但是我依然对着她摇尾巴——难道奶奶的眼神不好吗?我是一只雪白的瑞士牧羊犬,我的大尾巴是我整个美丽身体除了耳朵外精神的部位,这个部位正在如此生动地表达我对她的感情,她为什么视而不见?!
奶奶给我添食的时候,总说:“真是没用而浪费钱的东西!”我不知道那个“东西”是谁,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每次她给我食物的时候,就会提起“东西”,她不喜欢这个“东西”,这很明显。
她不快乐,我也知道。
我冰雪聪明,能从人说话的语气里,把他的情绪听得一清二楚。即使有时候我的她用“不,不,不”在说话,我也知道,她并不是说“不”,早上我美味脚丫子来叫醒她时,偶尔,她的“不,不,不”里是带着笑的;但是如果我正在咀嚼狗狗的便便以侦查他们的、年龄、爱好、吃的食物时(特别小的时候,嗅觉还没有发育完全,而经验也欠缺的我,为了确保获得完全正确的判断,会情不自禁地咀嚼那些便便),我的她说“不,不,不”就是严厉的了,不听的话,后果会相当严重,会受到惩罚。说老实话吧,我是如此好奇,甚至有几次咀嚼了我自己的便便,还好她并没有发现,要是她发现了,就会叫那个愤怒到极点才会叫的小名——“我的妈呀”或者是“天杀的”。
奶奶总是不快乐,她心里藏着很多事情,我也知道,心里藏着很多事情的人,鼻翼两侧每天都会冒出油来,早上起来的口气有点奇怪的酸味——这个气味我说不上喜欢,不过很容易辨识。我认为她不够快乐的另外一个原因,是因为没有人和她说话,所以,她总是自言自语,每次坐在桌子前准备吃饭的时候,她都会举着双手,放在自的额头,低声说话。说完了,她叹息一声,并不立即吃饭,而是会对着桌子旁的几个椅子说话,她说些什么,我不得而知,不过她总是重复说:“为什么,为什么上帝没有让你们活下来?”我特别喜欢她窝里微甜的鱼味,每次她吃那种鱼的时候,我都遵照我的她教我的方法:只有安静地坐着,才有可能得到一片他们桌上的食物,虽然我难以控制我的大鼻翼忽大忽小地翕动——如果吃不到,能大量地呼吸到那种微甜的鱼味也不错。
奶奶偶尔会在吃完饭以后,将吃剩的鱼皮丢到我的食盆里,并说:“你怎么会喜欢吃这种波兰凉拌鱼?你应该吃她给你的那种讨厌的四川花椒烹饪出来的奇怪的食物才是!”真遗憾,她不知道,我不仅是一只纯种的浑身雪白的瑞士牧羊犬,在我的她的培养下,我还是一只有操守、有礼节的狗,递到我鼻子边的食物,无论多么美味,我都能控制自己不张开嘴,直到给我的人说“吃吧”,我才会轻启牙齿,咬着那块食物的边缘以避免让口水沾到递给我食物的手指上。所以,她其实不用很嫌弃我的样子,将鱼皮丢到我的食盆里,她只要喂我就可以了!
至于那种四川花椒的气味,我不得不说,那是我的基因里没有的记忆:作为一只狗,我的祖先生活在瑞士,我的基因里带着对上千种气味的辨识能力,但是没有这种奇妙的花椒气味,所以,我的她次和我见面,将我抱起来的时候,我就闻到了她指甲缝里的花椒气味,我试图在基因库里搜索,无果。这让她,有时候我很焦躁,只要她把手指给我咬咬,甚至舔舔,我就能立即安静下来。
一丁
我婆婆的头七,娜塔莉和他一起待在她的公寓里,接待为数不多的访客,我则试图让自己忙碌起来,提供吃的、喝的,得空溜回自己的家,宁愿和泰山待着,反正我不是直系亲属,衣襟不用撕破,我不在场大家反而都显得自在——有门铃的时候,总是得闲的我去应门,那些和我婆婆多年不来往的访客,在见到我的瞬间都会无法掩饰地一怔,以为走错了门,可是门上明明贴着吊唁我婆婆的白底黑字讣告,而且对着门的镜子是用布蒙起来的——犹太人在家人去世的时候,用布蒙起镜子,就好像他们不愿意面对自己一样;另外一种说法是,镜子能照见人的灵魂。
访客来吊丧,不用大声哭泣,倒像是参加一个安静的聚会,手里拿着喝的,有的还会吃些食物,同时试图与娜塔莉和他说有关我婆婆生前的旧事;说的时候,要得体地讲逝者的好品行,分享旧时光,同时尽量不引起伤感,如走平衡木一样,常有摔倒的顾虑,颇为尴尬。
的一次失掉平衡,发生在一个由菲律宾看护陪同着的老太太身上,她坐在轮椅上,一进门就紧紧地搂抱娜塔莉,颤抖着说:“为什么,为什么她坚强了一辈子,却在的时刻……”话没有说完,人已经哽咽了。娜塔莉也立即抹开了泪,那菲佣转头求救式地看我,我却转头去看他,他站在窗户边,盯着窗外的无花果树,仿完全没有意识到屋子里两个女人的哭泣声。我有一瞬间的眩晕,忽然意识到我嫁给这个男人的时候,只认识他两周。
我尽量让自己忙碌着——将咖啡、茶、糕点、水果、沙拉甚至三明治摆放在厨房餐台上——有时候因为无处可去,就躲洗间用手机消磨时光。
我在的时候,娜塔莉和他几乎没有互相说话,他浓密的胡须如沙漠里盼望了一整个干季的野草,在场雨后极短的时间里就满满地覆盖了地表,这让他本来秀气的面庞忽然显得彪悍起来,加上忧郁的眼神,像一个颓废的男神。我一直喜欢他留胡须,但他则每日早起,兢兢业业地刮掉它们,说是为了不让自己看起来像阿拉伯人。
我看着他的胡须日日地长,心里居然日日地涌出渴求,这些渴求,在不该的时段,奇怪地也像沙漠里雨后的野草一样疯狂生长。
泰山我知道有什么东西改变了,因为我的她和他都改变了作息时间。作为一只狗,我在这个世界的时间只有十多年,又因为我的纯种血统,我的生命会更短一些,这不是坏处,生命不在长短,而在质量好坏。狗有质量的生活,是和各种“例行公事”密不可分的,比如他们早上起床以后,必须和我说早安,然后互相抚摩,是我能仰躺在地上,叉开四肢,前腿折叠,全身放松,以便他们用脚抚摩我的部位:胸膛和肚子。这样的抚摩让我幸福得难以自禁:有时候,当我特别幸福的时候,通常是他们抚摩到我胸膛上的某一个点,我的右后腿会蜷曲,就像抽筋一样在我的肚子上前后抽动,幸福感如此强烈,我的牙齿必须参与表达——它们需要咬着点什么——所以,我总是咬我嘴周围的东西,冬天是鞋,夏天是脚,或者是他们的手指,以表示兴奋、感谢,不过他们经常会高度紧张地说:“不,不,不。”所以我只好在抚摩停止以前,用我洁白的牙齿轻轻咬我自己身上的毛,这并不意味着我身上长了虱子,这是因为他们不喜欢我用牙齿轻吻他们的脚或者手表示幸福、兴奋。
早安以后,我需要出门。守护了他们一整晚,我喜欢在房子外面尿尿和拉??——我的她和他商量,这个“拉??”的指令必须用本地人听不懂的语言,所以,就用了四川土话,这么说来,我也算是双语狗狗了,哦,不对,应该是三语,“出去”是希伯来语,“过来”是英语,“吃饭啦”和“拉??”是四川话,说实话,我为自己感到自豪。
里接下来的时间,还应该继续“例行公事”,她能和我在院子里疯跑四次,每隔一小时抚摩我一次,还有上午和下午两次小吃时间——不要用一小块饼干敷衍我,带肉的牛骨头是我的,黄昏时候一次长途散步,晚饭以后再在院子里玩“你追我赶”的游戏,躺在她的脚上打盹儿,听她翻书的声音,睡觉前进行和早上一样的晚安抚摩,这样来结束,是我的梦想。
我的梦想,极少时候会实现,好多光阴都被虚度了。
当然,这些只是我梦想的生活,以前的“例行公事”是她总是在我们的窝里,偶尔出去,现在她连这个“例行公事”也不遵守,总是和他一起出去玩,偶尔白天回来一趟,而他还是像以前一样早出晚归。她白天回来的时候,即使我放平直立的耳朵,身体因为剧烈摇摆尾巴而左右弯曲,激情地向她奔跑过去以表示我的极度喜悦,都无济于事,她的抚摩相当敷衍了事。每次她或他回来的时候,身上都有各种气味,我可以肯定他们去了特别好玩的地方,见到了很多人,而且奶奶一直在那里,因为我闻到了她微甜的鱼腥味。
虽然奶奶从来不和我玩,在我和她生活的那些天里,她也从来不“例行公事”带我出去散步,只给我五分钟在楼下的草坪上尿尿和拉??的时间,但是我还是希望他们至少能带上我,一是为了那一小块鱼皮,二是可以闻到很多人和食物的气味,这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别忘了,我是一只好奇的狗。
她抱起我以后不久,就带上我进了一个干净整洁的大铁玩具里,在那里,我闻到了他身上的香水味,激烈地打了个喷嚏。他笑着说:“上帝保佑你。”上帝是谁?我后来总听到这个人,但是上帝从来没有出现过,上帝也不发声,没有气味,所以,我无法侦查到他,但是我总是不断地听到他们谈论他,不过还好,只要这个词不是“待着”“出去”或者“不,不,不”这样的负面指令就好了。打完喷嚏以后,我发现自己在那个大铁玩具的后座上,那是我次坐进这个他们叫“车”的玩具——虽然后来,我在车上一听到引擎发动的声音就激动得肌肉紧绷,因为那意味着要出去野外探险或者去找奶奶玩——我的绒毛屁股在皮质座椅上打滑,紧张让我的口水大量分泌,次离开妈妈,就如此精彩刺激,我禁不住呜咽起来。
大铁盒子这时候停了。她拉开后座的车门,坐进来,将我抱到她的膝盖上,用带花椒味的手开始抚摩我,从头到尾,跟我妈妈从头到尾舔我一模一样。同时她说:“从现在起,我们仨就是一伙的啦。”我看到他从反光镜里看着她,就像我妈妈爱我爱得不行的时候看着我一样,不过我妈妈看完我以后,会来舔我,而他没有舔她,所以我认为他不够爱她。
是的,从那一刻起,我就爱上了她的手,因为她指甲缝里的花椒味,并且,从那一刻起,我就认定,她将是我们这一伙的头儿,不管怎么样,我都会忠诚于她,听令于她,爱她。
所以,既然做出了承诺,我就只能接受现实:她和他总是出去玩,把我留在家里,我有些时候会心生愤怒,干些不能控制的蠢事,但是我的初心是不会改变的。
一丁
犹太人吊丧只是头七七天,头七一完,娜塔莉立即就飞回了智利,她的被撕破衣襟的衣服,留在了我婆婆的公寓里。
她起飞前给我打过电话,除了她讨厌的高音调的嗓音外,我只记得她说:“请照顾好我哥哥!你知道吗?我难以相信,我母亲居然不能被埋在犹太人的墓地里,而是围墙外,这对我们犹太人来说,是一件恐怖的事情。”我暗自思忖,娜塔莉这样跟我强调,难道是她认为这件“恐怖的事情”跟我有关?
他在一周吊丧期结束后的晚上,站在面池前,目不转睛地刮掉那满腮的浓密胡须,变回那个清秀的男人,甚至比以前更苍白,眼神少了一份淡定,而多了一丝忧郁和疲惫。刮完胡须,他像以前一样,熟练地整理行装。
“你去哪里?”“欧洲。”“欧洲哪里?”“我们结婚的时候,我告诉过你,我的要求就是,我的工作你不能问……嗯,你知道的,主要是,我不能讲。”停顿以前的半句话,是公事公办的语气和表情;后半句,他试图加进些愧疚和苦恼。
“你不能告诉我你去骗谁?或者说是去给谁设坑吗?”我的前一个问句,用的是烈焰喷的语气;后一个问句的语气,我让烈焰喷出后变成了美丽的烟花——我们结婚六个月,从来没有吵过架,连脸都没红过,而我父母当初吵三次。就算蜜月戛然而止了,吵架大概会是我在婚姻里永远也不屑使用的武器。
“对不起,我没有多少时间了。”“我们得谈一谈。”我从后面抱着他。
“等我出差回来。”他抚摩着我的双手。
“多久?”我将头贴在他的后颈窝,从来没有这样难分难舍过。
“七天。”——跟吊丧他母亲的时间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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