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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全新正版沙龙祖母9787559668738北京联合
    • 作者: 著 者:[马来西亚]张贵兴著 | 著 者:[马来西亚]张贵兴编 | 著 者:[马来西亚]张贵兴译 | 著 者:[马来西亚]张贵兴绘
    • 出版社: 北京联合出版社
    • 出版时间:2023-0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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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者: 著 者:[马来西亚]张贵兴著| 著 者:[马来西亚]张贵兴编| 著 者:[马来西亚]张贵兴译| 著 者:[马来西亚]张贵兴绘
    •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社
    • 出版时间:2023-06-01
    • 版次:1
    • 印次:1
    • 印刷时间:2023-06-01
    • 开本:32开
    • ISBN:9787559668738
    • 版权提供:北京联合出版社
    • 作者:著 者:[马来西亚]张贵兴
    • 著:著 者:[马来西亚]张贵兴
    • 装帧:暂无
    • 印次:1
    • 定价:58.00
    • ISBN:9787559668738
    • 出版社:北京联合
    • 开本:32开
    • 印刷时间:2023-06-01
    • 语种:暂无
    • 出版时间:2023-06-01
    • 页数:暂无
    • 外部编号:31810806
    • 版次:1
    • 成品尺寸:暂无

    【代序】台湾经验与早期风格——《沙龙祖母》∕高嘉谦
    沙龙祖母 9
    马诺德 37
    影武者 65
    潮湿的手 125
    柯珊的儿女 141
    围城的进出
    如果凤凰不死 261
    弯刀·兰花·左轮 289

    张贵兴,祖籍广东龙川,1956年生于婆罗洲沙捞越,1976年赴台升学,1980年于台湾师范大学英语系。曾获“时报文学奖”优等奖、奖、中篇小说奖、百万小说奖等项目,以及开卷好书奖、联合报读书人书奖、Openbook好书奖、花踪文学奖、台北书展大奖、博客来年度选书、《亚洲周刊》十大好书、金鼎奖、台湾文学金典奖、联合报文学大奖、红楼梦奖、纽曼华语文学奖。
    已出版中短篇小说集《伏虎》《柯珊的儿女》《沙龙祖母》,长篇小说《赛莲之歌》《薛理阳大夫》《顽皮家族》《群象》《猴杯》《我思念的长眠中的南国公主》《野猪渡河》《鳄眼晨曦》。

    正文《沙龙祖母》祖母有早起的习惯。天没有亮(我记得是一九七六年七月的某),祖母起了一个大早,从住了三十几年的老房子的二楼沿着一道木制楼梯走下去。早上下过雨,曝露在屋子外头坚固而阔长的阶梯有点滑湿和陡峭,但是祖母已经上下过两万次,我们都没有想到她会在半途中摔了一跤,滚过六道又硬又阔的阶梯,昏倒在一楼水泥地上。等着祖母送早餐过来的鸡鸭向祖母围上来,彼此商量急救事宜。一对白鹅走到祖母身边,伸出长得不可思议的脖子,叫得好像孝子哭墓,当它们还是巢穴里的两粒蛋时,祖母经常趁着母鹅离巢时对它们实行胎教,要它们将来做一对不会践踏邻居菜畦和偷吃菜苗的乖宝宝。老黄狗准备到郊外做例行散步(它是一只尽职的兽仆,主人起床后才会离开岗哨一会,去做一些追逐麻雀之类的事,满足一下狩猎本能),它比羽禽更了解人类,也更懂得人类生活模式,因此它张开嗓子对二楼吼叫起来。老黄狗知道自己能活得和祖母一样年高德劭,完全是拜祖母之赐。我们喜欢在十二月和一月的雨季里进补狗肉,少壮时代的老黄狗就是在祖母宠惜下,躲过了父亲和两位叔叔闻名乡闾的狗肉烹煮术。
    老黄狗没有辜负祖母宠惜,它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地吼叫。
    祖母年纪大了,禁不起猛烈的冲撞和摔跤,虽然左额上的伤口不大,只流了一小汤匙的血,却让她在医院里昏迷了两天。父亲、二叔、三叔、大姑、小姑全家人聚拢到医院里,以为祖母醒不过来了,因为祖母实在很老了,就像一架老电视机,你在上面轻轻敲它一下,荧光屏上模糊的影像就会永远消失掉。
    “妈年纪大了,老人家禁不起摔。”大家都这么说。
    “怎么会摔下来呢?”父亲说,“那道楼梯,她走了三十几年。”“是啊,走了三十几年。”三叔是祖母的小儿子,这个自从三婶去世后就变得沉默寡言的汉子,此时居然也啰啰唆唆起来,小声地重复说着“真是想不到,想不到”“我们早就不应该让妈走那种楼梯”“妈会醒过来吧”什么的。
    “雨又把楼梯淋湿了,”二婶说,“那道楼梯也很老了,风吹雨打,一向就是黏黏滑滑,像抹了一层油垢,有些地方长了青苔。”“而且太陡了,真不应该让妈爬这种楼梯,即使志平也摔过一跤。”二叔说,两眼盯着病床上昏睡的老祖母。
    志平是二叔的儿子,这个二十一岁的跆拳道高手穿着一身劲装站在病房门口,准备到武馆练拳。
    “我打算把那间木屋拆掉,盖一栋独立式双层水泥洋房,让妈住一楼,这样妈就不用爬楼梯了。”二叔说。祖母和他住同一栋房子,他觉得很内疚。“谁知道会发生这种事?那道楼梯,她走了三十几年。”“那种楼梯,简直不是人走的,上上下下都要像猴子,”小姑的爽直个和那道阴险的楼梯形成一种鲜明对比,“我早就叫你把那栋老房子拆掉重盖了。”“妈不肯,”二叔说,眼睛有一点红肿,“妈喜欢那栋老房子。”“那道楼梯,连扶手也没有。”三叔说。
    父亲、二叔、三叔、大姑、小姑全在那栋老房子里长大,他们结婚后才离开它,留下祖母和二叔一家人。“房子太小了,”祖母说,“要不然我们全家人可以住在一起。”父亲和三叔偶尔会把祖母接回家里,但是大部分时候祖母和二叔住在那栋老房子里,那是一栋硕大的、老式的、多窗的、用十二根黑墨色盐木撑起的高脚木屋,锌皮屋顶,耸立在六棵茂盛的椰子树中,在炎热和多风的亚热带下午,在家畜的慵懒叫声和原始寂静中,老房子看起来颇有一种浪漫的南洋风味。祖母喜欢这栋老房子。
    “我们不应该让她养那些鸡鸭,”大姑说,“如果她没有一大早起来饲鸡,就不会发生这种事。”“她喜欢养一点东西,”父亲说,“现在我们用不着养鸡鸭来赚外快了,但是妈就是闲不下来。”“她从来不舍得吃它们,”二叔说,“她把那些鸡鸭养得和她一样老。”“那些鸡鸭有时候爬上楼梯拉屎,”三叔继续用喃喃的、平板的语气说,“我有一次在那上面踩到一块热乎乎的鸡屎。”祖母送医急救的第二天晚上,她的子子孙孙继续来到病房,在她的昏迷中诅咒那道楼梯,计划了一些补救办法。父亲想把复原后的祖母接回家里,一直到二叔把他口里的“钢筋水泥洋房”盖好,“我们可以让祖母住在一楼,我们的楼梯有扶手,有必要的话,我们可以铺上地毡,这么一来,即使皮球也滚不下来。”三叔也想把祖母接回家里,但是他把优先权让给他的大哥,他说他的房子只有一楼,根本没有危险的楼梯让祖母爬,她老人家住起来很安全。大姑希望二叔在祖母住院期间重修那道楼梯,或者好歹加上两列扶手,她说他们不能在没有得到祖母同意前拆掉那栋老房子和那道老楼梯,她老人家对那栋老房子情有独钟,也许她喜欢的就是那道老楼梯。小姑说那栋老房子丢尽张家的脸,她不喜欢祖母在一楼做的那张吊床,那种麻袋做的吊床只有在土人的长屋走廊上才看得到,他们每天下午躺在那上面睡懒觉。
    八点一刻,医生做过例行检查后,长辈突然话少了,表情也变得凝重。我们后辈散落在病房门口和走廊上,没有听到医生和长辈说了什么,从病房里传来的肃穆气氛使我们变得更乖、更懂事。
    医生和护士走了,我们各自看着自己的父母亲。
    半晌,三叔说:“妈会醒过来,她老人家什么大难没有经历过?”“三弟说得对,”父亲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我已经整理好房子,过几天就接她回家。”长辈继续说着什么,但是音量太小,我们只有在走到病床前才听得到,四哥、五哥听到一些伤势和复原之类的话,我只听到叹息和咳嗽,此外就是一片情绪的沉默。
    又过了半晌,三叔的声音首先开始恢复正常,他的语调清醒而惊异,完全摆脱刚才的伤感的自怨自艾,他准备用另外一种方式控诉那道楼梯?
    “上一次妈生病时,你们记得她说过什么吗?”三叔轮流看一眼自己的兄弟姐妹。
    长辈努力回忆。我记得祖母上一次生病是十年前。
    “你是说……”二叔说。
    “你是说……那个……拍照的事?”大姑看一眼病床上的老祖母,好像要确定祖母没有听见她的话。
    “是啊,妈不是说要拍一张半身照吗?要把照片放大,这么大——这么大——”三叔用两手比画着,“她老人家没有拍过一张正式的照片……”“我怎么把这件事忘了?”父亲说。
    “我们没有忘记,”二叔说,“妈病好后就不想拍了,她说她的身体好得很……”“我也这么想。”大姑说。
    “但是她年纪大了,我们应该——”父亲说,“我怎么把这件事忘了?”“一张拿得出去的照片,一张可以摆在客厅让后代子孙瞻仰的照片……”三叔又开始喃喃自语。
    “我要带她去照相馆,但是她说拍那种照片很浪费,她身体好得很,没有必要花这种冤枉钱。”二叔说。
    “妈身体当然很好,但是照片总是要拍的。”小姑说。
    “妈太节俭了。”大姑说。
    “一张庄重的、正式的照片,”三叔说,视线从祖母身上、地上、天花板上溜来溜去,“妈年轻时候很爱漂亮。”三叔的句话被我们后辈群传开来,偶尔可以听到走廊里响起一阵笑声。
    就医后第三天中午,祖母在医生的惊讶中醒过来,填饱肚子后,她想起老房子里的鸡鸭和狗,要儿女去问医生什么时候出院。我们在祖母和长辈谈话中一一走到床前问候,随后各自占据病房里一个不起眼的空间,装出一副大人模样,更小的后辈开始在走廊上追逐和喧哗,躺在手推车上当病人,有些小家伙连玩具也带来。
    “您安心住院,该出院时,医生会通知我们。”父亲说。
    “鸡鸭和狗,我们会照顾好。”二婶说。
    “还有鹅。”二叔说。
    “母鹅昨天下了一粒蛋。”和我们一起站在门口的二叔的一个女儿说。我们都看着她。
    她的声音太小,有点重听的祖母没有听见。
    “阿珠说母鹅下了一粒蛋。”二叔说。
    祖母的声音也很小。
    “婆婆问你下在什么地方?”二婶说。
    “在池塘旁边那棵椰子树下的芦苇丛里。”阿珠说。我们都在看她,她很害羞。
    二婶把下蛋地点告诉祖母。祖母要二叔继续观察母鹅,看它会不会再下第二粒蛋,“告诉”它把鹅宝宝孵出来,如果它不想孵,找一只母鸡或母鸭帮它孵,而且记得把鹅蛋放到栅栏里,晚上把门关上,不要让蟒蛇把蛋吃掉。祖母说一句,二叔就把话重复一遍,阿珠跟着点一次头。祖母住院后,家畜的饮食起居全落阿珠里,她今年刚从高中,长得肥肥壮壮,让人觉得把需要定期饲喂的东西交给她很稳当。
    祖母精神很好,大家很高兴。
    “您还好吧?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父亲找不到话说。
    病床上皱纹密布的嘴唇嚅动着。
    “您头还痛吗?”二叔说。
    嘴唇继续嚅动着。
    “您想吃什么东西?”小姑说。
    我们竖起耳朵或是走到大人身后,想听听祖母说些什么。小辈的喧哗洋溢着喜气,长辈偶尔会走到门口漫不经心地喝止他们,但是长辈觉得这种喧哗没有什么不好,而且祖母不介意。祖母喜欢热闹,我们也开始卸掉拘谨和腼腆,试着弄出一点声音。面对同龄女孩时,少年人的故作风趣和懂事状真是好笑。
    大家想尽办法讨祖母喜欢。“老黄狗叫得很大声。”二婶从老黄狗着手。
    祖母笑了。懂事的老黄狗使祖母和我们都很高兴,长辈接着提起那道三十几岁的老楼梯和老房。
    “妈,您出院后,先住到大哥家里吧,”二叔说,“我想拆掉那栋老房子。”“房子很好,拆掉干吗?”祖母说,声音坚忍而有力,一点不像个病人。
    “您年纪大了,不适合住二楼,”父亲说,“先住到我家来,您如果想住回老地方,等二弟把新房子盖好再说。”“老楼梯很危险,”三叔说,“您骨头软,禁不起摔。”“不会有危险的,楼梯对身体好,那道楼梯也很好,老人家应该活动活动。”祖母两眼闪着光,好像亲眼看见那道老楼梯和老黄狗忠心耿耿地蹲在家里。
    “您说得好,老人家是应该活动活动筋骨,”小姑说,尽量压低自己的嗓子,有时候长辈暗地里叫她“小辣椒”,“但是您犯不着活动一道又陡又滑的楼梯,那个东西又老又旧,简直成精了,您愈活动它,它就愈古灵精怪。”“它摔人摔出心得了。”三叔说。
    “医生说老人家什么都不怕,就是怕摔。”大姑说。
    “老人家怕那种楼梯。”小姑说。
    “二弟只是想让您住得更舒服一点。”父亲说。
    “我们会把您的鸡、鸭、鹅和狗带回家里去,”母亲说,“我们家里人多。”“妈,不怕您见怪,”小姑说,“那栋房子实在太老旧了,邻居会说话的。”祖母脸上维持着老人家宽宏大量的笑容,仔细考虑着儿女的建议,她的白头发把水泥袋一样大的枕头都遮住了,布满皱纹的脸孔像小树枝做的鸟巢,绷带上的血渍有如一只遍体通红的小蜘蛛。虽然儿女和媳妇一再劝她拆掉老房子,但她的聆听兴致很高,她喜欢子孙为她或者为家里什么事情吵吵闹闹,“拆掉老房子”充满生气的和愉快的争执。我们大声谈论学校作业、、电影、运动比赛。
    有时候亲友来探望祖母,顺手带来一些老人家用不上和吃不着的东西,长辈觉得病房太小,客人稍多就拥挤不堪。祖母醒过来后就被挪到一间的病房,客人可以在那里的沙发上歇脚,说完客套话后,他们会抬起头来,从两个挂着白色窗帘的窗口看出去,称赞一下外面的草坡地、棕树和海滩。
    第二天晚上,我们继续回到病房。阿珠说母鹅又下了一粒蛋,她已经把两粒鹅蛋放到栅栏里,如果母鹅不想孵,她会把蛋交给那只经常模仿雄鸡啼叫的母鸡,它正在抱窝,但是它的窝里只有三粒鸡蛋。它是一只尽职的母鸡,一只巾帼英雄,经常找公鸡打架。小姑说阿珠是一个好女孩,把一群很聒噪的东西养得一声不吭。祖母称赞过阿珠后,继续用宽宏大量的笑容聆听儿女谈起那栋老房子。孩子今天来得少,病房比昨天安静,争论充满秩序和深思熟虑。老房子是一只祸害,一只老怪物,那道楼梯就像蝎子身上的毒螯,他们打算拔掉那根毒螯,再碾碎蝎子。
    我们继续谈论流行歌曲,学校规定的头发长度、牛仔裤。
    “我老了,”祖母笑着说,“你们瞧着办吧。”祖母醒过来的第三天就办妥出院手续,她的伤势没有完全好起来,但是她不想再躺在医院里,医生早上在窗外草坡地上打高尔夫球时穿得像个小丑,他们用英文和祖母打招呼,然后用屁股对着她练习推杆。祖母告诉护士一批洋鬼子在海滩晨泳时一丝不挂,护士说没有这回事,是祖母视力不好。我们把祖母同她的鸡、鸭、鹅和老黄狗接回家里,在门前杧果树下替老黄狗盖了一间狗屋,在后院造了一座鸡埘,在一楼整理出一个干净、通风的卧房。大嫂很用心照料家畜,她知道芦苇丛里的大蜥蜴打它们的主意。我们偶尔带老黄狗出去散步,叫它认识邻居和狗朋友。二叔、三叔、大姑、小姑到我们家来探望祖母,有时候祖母精神很好,可以坐在床上和子孙聊天,甚至在搀扶下下床走走;有时候她躺在床上。养病期间,她经常捏着一串念珠,嘴里念念有词,有时候一念就是一两个小时,不识字的老天主教徒会背诵的经文多得连神父也咂舌。我们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完全好起来,但是我们很高兴,家里熙来攘往,热闹非凡。
    “我已经叫人开始拆掉老房子了。”二叔对床上的祖母说。
    祖母点点头,笑得还是一样仁慈,一样宽宏大量。
    长辈时常围坐在床前陪祖母聊天,我们偶尔也会拿起小凳子坐在他们中间,听他们说一些稀奇古怪的往事,后辈天真的笑声和充满期待的眼光使这种家庭聚会进行得很顺利,时间在愉快中消失得特别快。他们喜欢重复说着某类事件,各执一词,对细节充满主观争论,征询祖母意见时,总是一副刻骨铭心模样,极重娱乐效果,只有在惊险和峰回路转处加上一些教训意味。我们听得很投入、很痴迷,事过境迁后,只有极少数场景会根植在我们心中,虽然它们引人入胜,我们总觉得那种事情太遥远,和我们的吉他、摇滚乐、青春痘、爱情的渴望扯不上关系。
    日本鬼子来了——“我想起来了,”有一次祖母坐在床上说,“我还没有拍过一张正式的照片,上一次生病时,我想拍。”“后来您病好了,您又不想拍了。”父亲说。
    “那时候,我比现在年轻十岁。”祖母说。
    “现在拍还来得?。”二叔说。父亲瞄了二叔一眼。二叔改口说:“现在拍更好。”“妈,等您好一点,马上带您去拍。”二婶说。
    “马上拍,”二叔抢着说话,“找的照相馆,细细拍,慢慢拍,拍出全国的相片,然后把它放大,这么大——这么大——用看的相框框起来——”大家把拍照的事情交给二叔全权处理,让他弥补老楼梯的遗憾。在家休养十天后,祖母开始下床自己走路,虽然步伐蹒跚,但是精神矍铄,偶尔一个人拄着拐杖到后院鸡埘里看母鸡孵蛋,在我们的搀扶下上教堂做过一次礼拜。我们不认为祖母会走得和以前一样敏捷。二婶替祖母洗头发,把满头白发用髻套盘在脑后,扎上一块黑帕裹。二叔从箱笼搜出祖母在大哥婚礼中穿过一次的丝质蓝色士林衫,金边袖口、绣在口袋上的一对金蝴蝶和胸前一些花草之类的装饰,让祖母看起来像一个老寿星。二叔今天要带祖母上照相馆,他们忙得满头大汗,我们也看得团团转。
    “婆婆见不得世面,”祖母对我们说,“次上照相馆。”“婆婆,您年轻时候长得什么样子?”小侄女说。她喜欢走到祖母身边打量祖母脸上的皱纹,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老的人。
    祖母呵呵笑着,露出因为拍照才装上去的牙齿。
    “你婆婆年轻时候长得很漂亮。”二婶说。
    “您有没有年轻时候的照片?”大侄女说。
    二叔用车子把祖母载到本镇名气的照相馆,五天后,他扛着装上相框的照片到我们家来。我们帮二叔把着牛纸的照片抬到祖母房间里,拆开牛皮纸后,房间里呈现一片祥静,大家默默地打量照片,偶尔发出一些赞叹。那是一张70厘米×50厘米的黑白半身照,穿着士林衫的老祖母笑得一派祥和,皱纹仿呈浮雕状,连从黑帕裹盘出来的几根白头发也一览无遗。
    “妈,您觉得怎么样?”二叔说。
    “好,很好。”“真的吗?”“很好,很好,很好……”祖母笑着说。
    我们开始比较眼前的和照片中的祖母,说了很多调皮和放肆的话。
    野猪从热带雨林走出来觅食,践踏祖母的菜畦和推倒畜舍,它们曾经撞死一个少年人。大蜥蜴伺机而动,叼走家畜。食猴鹰在天空盘旋,像一簇箭冲入鸡埘。二叔用小弹弓吓唬侵略者。弹弓掷出石头,打中一只大野猪。大野猪转过头来,一路咆哮一路追赶二叔。二叔逃到祖母身边,祖母顺手拔起一根尖桩刺穿大野猪的脖子。
    “妈不喜欢。”二叔从祖母卧房走出来时,我听见他小声对父亲说。
    “怎么说?”“妈不喜欢那张照片,我看得出来。”“你怎么知道?”“大哥,你不要骗我,”二叔做了一个什么表情,我在他身后,没有看清楚,“我们和妈在一起这么久了。”“妈不是不喜欢,只是有点不满意。”“她日子不多了,我不想让她有什么不称心。”“你打算怎么样?‘海风’是名的照相馆。”“摄影师没有气质,看时我就开始后悔。”“妈很高兴了。”“高兴和满意是两回事。妈很高兴,但是不满意。”“此地还有没有更好的照相馆?”“你记得妈年轻时候那张照片吗?”两天后,三叔和祖母聊天时告诉祖母说明天要带祖母去拍彩色照。祖母放下手中的念珠,呵呵笑起来。
    “彩色照和黑白照不一样的,妈,照片里的人看起来就像真的一样,您会喜欢的。”“我知道,比黑白照贵。”“比黑白照好看。”“黑白照就很好了,干吗又要花钱?”“多拍一点又有什么关系?我认识另一个照相师傅,技术,拍起老人家照片来很有学问,老人家皱纹多,眼神没有光彩,有一些老人家脸色很不好,嘴唇很白,本地一般照相师傅只会拍娃娃照、身份照结婚照,灯光打在脸上,什么都看不见。”“呵呵呵。”“明天去照相馆好吗?”第二天,祖母在大家起哄下穿上那件蓝色士林衫,半推半就坐上三叔车子。我们在门口挥别祖母时,好像挥别嫁出去的新娘子。
    一星期后,我们围着床上的祖母欣赏那张巨大的彩色照。有颜色的祖母祥和地装在红褐色的桧木相框中,一身素装打扮看起来和黑白照片没有什么分别,师傅在脸颊和嘴唇上染了一些淡红色,额角和两鬓也抹上几根黑丝,鹅黄色的背景显然是师傅为了增加整张照片的色度才加上去的——加上这些背景颜色,整张照片才像彩色照。祖母的黯然无色显然让照相师傅头痛过。祖母正在养病,也真是难为了他。
    照片上的祖母虽然有点虚,但是床上的祖母却笑得很亲切,她甚至边笑边在大腿上猛拍着手。这一次,我们更胡闹和口不择言。
    “还可以吧,妈?”祖母的笑声令三叔有一点不知所措。他看看父亲,看看母亲,看一眼照片中的祖母,看一眼床上的祖母,看一眼我们。
    “我说——”祖母被我们说的一句什么话逗得合不拢嘴,从她醒过来后,我们没有看见过她这么开心。她一手捏着念珠,一手抓着大妹肩膀,身体不停地摇摆,被单踢到大腿上。
    “大哥,你看还好吧?”三叔看着父亲。
    “婆婆喘不过气来,”父亲也在笑,“你们不要逗婆婆。”“喝就喝吧。”祖母拿起酒杯,一口喝下。
    “有种的女人。”日本军官和祖母对饮起来。
    “婆婆的脸红得像喝醉酒。”小妹指着照片上的祖母说。祖母用手掩住嘴巴,说了几句含混不清的话,因为她一直笑得停不下来。随后三叔也神经兮兮地笑着。
    吃午饭时候,三叔一脸委屈的模样。
    “我不知道妈为什么不喜欢那张照片,这是此地拍得的彩色照。”“你怎么知道妈不喜欢?”父亲说。
    “我知道,我看得出来。”“花了不少钱吧?”“我特别交代师傅,把照片修饰得鲜艳一点,”三叔夹了一块瘦猪肉放到嘴里,“看起来比较喜气,将来我准备挂在客厅里。”“和二弟拍的黑白照比起来,果然有喜气。”“老人家不是喜欢喜气吗?我们隔壁老余的妈妈,布置得一屋子红红绿绿,他家里孩子穿的裤子全是红色的。”“妈比较喜欢那张黑白照。”“看起来像一个小姑娘,修饰得好像太过分了,这种鸟不拉屎的小乡镇,水准很低。”“其实妈蛮喜欢的。”三叔扒开铁蒺藜,钻入营区,捡起地上的榴梿,鬼子走到他身后用一记空手道将他击倒,现在他坐在营区临时搭起的帐篷中,浑身发抖,流着泪水看祖母和鬼子斗酒。“女人,你喝酒赢了我,我就放你儿子走。”鬼子一巴掌拍向三叔肩膀,三叔痛得蹲在地上。又是一记空手道。“这个小鬼偷入我们营区,大大的不对,是不是?要砍头的。”杯子从鬼子手里掉到地上。祖母牵着三叔走出营区。
    “妈年纪大了,不会和我们计较,”三叔扒了一嘴饭,用了一身狠劲说话,“你觉得妈比较喜欢黑白照?”“蛮喜欢的。”父亲含糊说道。
    “彩色照有喜气。”“那个时候派不上用场。”“什么时候?”“那个时候——”父亲看我们一眼,“就是到了那个时候——什么东西都是素的,不是黑,就是白。”三叔好像明白了。“这一张我可以摆在客厅里。”第二天,祖母握着念珠躺在床上,吃到肚子里的稀饭吐到胸前被单上,医生对父亲说了很多话,大嫂和二嫂坐在病床前值班,母亲看到我们走过祖母卧房时就把食指凑到嘴上。我们有时候把老黄狗带到床前,它喜欢细心地嗅遍祖母的被单,坐在床前等祖母醒过来,祖母张开眼睛时,它“嗯,嗯,嗯”地叫着,像什么不知所云的问候。大妹偶尔坐到床前念一两页《》给祖母听,祖母偶尔也会叫大妹念某一段马太或约翰。这当儿她的眼皮忽然变得沉重起来,一会儿就沉沉入睡,醒来时她会记得大妹念到什么地方,要大妹下一回继续念下去。入夜时,鸡埘响起一些奇怪的声音,我们拿着手电筒去巡视,然后像一个尽职的卫兵走进祖母卧房里,“没有蟒蛇,没有什么事,婆婆。”精神稍好时,祖母会用一块干净抹布擦拭放在床柜上一帧镶在玻璃相框里的照。
    六天后,我们和长辈回房间里继续承欢祖母膝下,有时候静下心来听长辈说起一件什么往事。父亲找了一位年轻的马来画家替祖母画像,我们经常走到画家身后,告诉祖母画家正在画她身上什么地方。画家穿着进口牛仔裤和花花搭搭的T恤,皮肤黝黑,指甲很长,发型像,出门时他用橡皮筋把头发扎起来盘在头顶,戴上宽边麦秆巾帽或牛仔帽。看见这种头发时,会抓到局里剪掉。
    画家嘴里叼一根烟,叫我们洗画笔和调色盘,挥汗如雨,认真而辛苦地工作,因为父亲要用真人比例画一张祖母的全身油画,画面大得画家可以撑开手脚做一个“大”字躺上去。天打底稿时,画家甚至用布尺去量坐在床上的祖母的身。人家体力没有画家好,但是对画家千呼百应。有时候她会打听画家身世,一个月赚多少钱,头发多久没剪了,有没有女朋友,然后告诉画家,儿女怎样争先恐后表示孝心,她只说要拍一张照片,他们就不停地把她送到照相馆,现在又麻烦画家先生,画家这么年轻和能干,一定很忙。画家对儿女的孝心有什么看法?请务必把这种中国人的传统美德宣扬出去。画家埋首工作,甚少回应。祖母曾经昏睡了两天,但是画家已经画妥脸部,工作没有停下来,栩栩如生地画着祖母的其余部位。十五天后,我们和长辈聚集到祖母卧房里欣赏画家的成果。
    蛆虫在缺了半边头壳的髑髅上像波涛似的起起伏伏。
    祖母穿着蓝色士林衫坐在一张有靠背和扶手的藤椅上,两手交叠在腿上,老黄狗蹲在祖母脚下,背景是一片典型的亚热带景致:小河、高脚木屋、椰子树、几只飞鹰、高耸入云的火山、气势非凡和色彩斑斓的云朵。祖母被这些背景衬托出某种威严和深度,好像一个处心积虑护卫家族声望的大家长,双颊癯瘦,颧骨突出,眼睛炯炯有神,线条冷酷,加长的指甲充满僵气,连老黄狗也不怀好意地眯着眼睛,像一头长满横肉的豪门之犬。
    当天下午,长辈找了几个朋友在二楼开了两桌牌局,嘱咐我们不要打扰祖母午睡,叫我们出门买和瓜子,手气好时,长辈会给我们一些赏钱。休息时,长辈和朋友谈起那张油画。
    “我喜欢那张油画,”父亲说,吞吐着医生禁止他抽吸的,“虽然有点粗糙和匠气,但是妈看起来很有尊严,让人肃然起敬。”“那个马来人把妈的指甲画得那么长,”小姑说,“简直像个鬼。”“他太照顾艺术,妈眼袋下有一股阴气。”三叔说。
    “这是他的一贯作风,”父亲说,“本省省长请他替自己父亲画像,就是看上这种风格。”“那只狗画得好极了。”啃着瓜子的邻居说。
    “风景画得尤其好。”有一些长辈的朋友已经看过祖母画像,“那座火山,气象万千。”“你看妈喜欢吗?”二叔摸着自己的秃头,陷入一阵思考。
    “妈无所谓,”父亲说,“天她甚至不肯让画家进到卧房里,第二天她就很合作,对画家好得很。这是她的脾气。从前我们给她祝寿、买新衣,全都瞒着她办。”“妈会觉得那幅画太华丽、太刺眼,”小姑说,“看看那些云朵,好像马上就要雷电大作、风雨交加。”“我看妈还蛮喜欢的。”大姑说。
    “我也这么想,”父亲说,“连老黄狗也画下去了。”“老夫人高兴还来不及。”一个陌生声音说。
    “二弟,三弟,你们觉得黑白照、彩色照和这幅油画,哪一个比较好?”父亲说。
    “黑白照。”二叔说。
    “彩色照。”三叔说,“你呢?”“当然是油画,”父亲大笑,“哈哈,各不相让。”空报响起时,大家逃向防空洞。父亲病得神志不清,被人抬在担架上。战机的引擎声响彻云霄,父亲被丢弃在地上。祖母走出防空洞,在林弹雨中背着父亲逃回防空洞。
    我们每天搀着祖母去看家畜,或到屋外走走,每个星期天,母亲用车子载祖母到教堂做礼拜,神父听到消息,隔个三五天就到我们家来替老天主教徒祈福,顺便问父亲为什么不和母亲上教堂。祖母时好时坏,但是到了这个时候,再好也离不开那张床,我们都不知道她早上会不会醒过来。情况很糟时,她默然背着经文,不停地转动手里的念珠,问起家畜时,像问起家里某个人,“它们吃饱了吗?晚上记得把它们招回笼子里。”看见我们一脸担心的模样,她鼓起精神讲笑话,告诉我们父亲和叔叔小时候怎么调皮,被祖父捆住手脚丢在晒谷场上晒太阳。她回忆着一个黑壮庄稼汉,农闲时,他用鱼潜入湖里鱼,在芦苇丛里架陷阱抓大蜥蜴,用矢杀野猪和猴子,这个暴躁的客家人在我们后辈出生前就英年早逝,没有看过一眼自己的孙子。长辈甚少在我们面前提起祖父,连祖父照片也没有让我们看过,尽管祖母此刻意外地大量回忆祖父,他老人家并没有在我们心里留下什么深刻印象,据说他在此地抗日史中扮演过一个小角色。
    入夜后,我们看见老黄狗蹲在杧果树下的狗屋外,仰着脑袋,对着头上的月亮发出一种缓慢而烦恼的嗥声。有时候它叫得太久,我们就去找祖母,她老人家有时候睡得很熟,有时候笑着告诉我们没有关系。
    星期天早晨,我被一阵敲门声吵醒,随后看到房门外站着全家人和昨夜留家住宿的二叔、二婶,父亲手里拿着一份早报。我看一眼时钟,七点三刻。
    他们涌入房间,在一阵嘈杂声中把早报塞我里。我揉着眼睛,打了一个哈欠。我再揉一次眼睛,视线顺着某个人手指落在报纸屁股一张大约15厘米×10厘米的黑白照上,听见两三个声音在我身边说:“那不是婆婆吗?”那是一张祖母的半侧面半身照,她穿着黑布衫,缠黑帕裹,双手合十,半仰着脸,两眼凝视前方,专心而虔诚地做着祷告,灰暗的背景可以隐约看到教堂内部陈设。祖母脸上密布的皱纹显得十分柔和而深沉,两眼好像闪烁着智慧,整张照片散发着宁静、安详的气氛,照片左侧有两行小字:“本州名摄影家、英皇摄影协会硕士刘凯吟以作品《祷告》参加本届伦敦摄影协会举办的摄影比赛,荣获黑白组奖。右图为刘先生获奖作品《祷告》。”这位本地颇有名气的摄影家和我们素无渊源,他在教堂拍下这帧祖母祷告的照片时,祖母显然毫不知情。我们的侨居处是一块穷乡僻壤,地广人稀,一年发生不了几桩抢案,小报记者闲得发狂,芝麻小事也会大肆宣传,不过看见祖母当上无名模特儿,我还是很高兴。
    “婆婆上报了,”我说,“婆婆看见了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隔邻的王婆和祖母是莫逆,今天起了一个大早,看见报上登着祖母的照片,这个不识字的老人家拿着报纸到我们家串门子,她一边走一边用她的好心肠臆测。她想祖母是一个老好人,祖母的照片出现在报纸上,一定是什么风光事,是一件了不得的荣誉。她坐在祖母身边,煞有其事吹嘘自己的猜测:祖母年高德劭,做过很多好事,子孙事业有成,大名不胫而走,诚乃本乡表率,热心的记者先生写了一篇报道,在报上宣扬一番。祖母看着自己在报上那帧占了大篇幅的照片,觉得王婆说得有理,记者先生在文章里写了什么,她一个字也看不懂。王婆走后,她把二嫂叫到房间里,想和她讨论记者先生的文章,但是二嫂不识中文;二嫂把大嫂叫到房间里,大嫂只懂一些简单字,她看着报纸,含含糊糊应了半天;接着母亲也走进来,她的中文字汇比大嫂还少。三个女人离开祖母卧房,找家里的男人商量。父母亲、二叔二婶和哥哥嫂嫂拿着报纸研究了半天,决定来敲我的房门。
    “你婆婆很高兴,我们不想扫她的兴。”父亲说。
    “她日子不多,也许再过几天就走了。”二叔说。
    “你中文,你还在报纸上发表过文章,”父亲说,“婆婆想知道记者先生写了什么,你帮记者先生拟一篇文章念给你婆婆听。”“这只是一张摄影作品,”我几乎笑出来,“连婆婆的名字也没有提到。”“我们当然知道,但是你婆婆可不这么想。”“我们要骗婆婆吗?”“是——不是——我们只想让婆婆高兴。”“婆婆知道自己变成新闻人物,会很高兴的。”“这不大好吧?”“没有关系,你照着我们的话去办,婆婆日子不多,我们从来没有做过什么让她高兴的事。”我一脸茫然地打量着长辈,他们的严肃模样有点滑稽,我的大概也好不到哪里去。“拟一篇文章?拟什么呢?”“随你意思,说你婆婆好话。”“我们告诉你很多婆婆的事,这些你都可以写进去。”他们给了我很多建议和资料。我看着报上的《祷告》,祖母的虔诚神色使我有点心虚,她会不会拆穿我的把戏?
    “放心,只要你做出一篇有模有样的文章,婆婆不会知道的。”“她的照片登在报纸上,这样一篇文章就是的解释。婆婆根本不知道什么摄影比赛。”“所谓善意的谎言,你不想让婆婆高兴吗?”“这是大家的意思,没有人会怪你说谎。”“现在就要拟妥吗?”看来这件差事推辞不掉,谁叫我在报纸上发表一些奇怪文章,诉说自己的早熟和滥情。
    “是啊,婆婆在楼下等着了。”我凝视《祷告》,开始构造一篇豪华的谎言。
    “主啊……”祖母蹲进芦苇,少时代的两个姑姑受不住水蛭骚扰,一个叠着一个趴在她背上。鬼子正在屋子里做着突击检查,他们有时候带走一些食物和年轻女孩。十几只水蛭贴在祖母两腿上。祖母终于看见那具缺了头颅的尸体慢慢地从身边漂过,载着波涛和乌云一般的蛆虫和苍蝇。
    这是一帧出色的摄影作品,祷告中的无名老妇散发出圣洁光辉,整个人体边缘蔓延着一道灵光,专注而自然的神情令人难忘。我把心中拟妥的文章念出来,大家觉得还好。二叔说短了一点,父亲说没有时间了。
    我们走下一楼,来到祖母卧房。除了母亲和两位嫂嫂,其余的人都是今天次和祖母见面,大家谈了很多报章上祖母的照片和那篇“报道”,绘声绘影,好像大家都相信真有这么回事。
    “阿新中文,”大家说,“让阿新念给您听。”“好,好……”祖母完全相信,我有点别扭。我拿起报纸,装“读”着什么东西。
    “今年八十余岁之吴莲妹女士,家住××镇××村××路××号,是二十年代随着移民浪潮从中国广东省‘出洋过番’到本地落叶生根的华侨元老之一。吴女士和已逝于日据时代之张火先生结缡异地,农耕渔猎,育有三子二女。在早期局势动荡、物资缺乏之艰苦环境中,展现坚忍不拔之拓荒奋斗精神,谋得一席生存空间,十分难得。自其夫英年早逝后,吴女士独自养育儿女,备极辛酸,今日儿女或娶或嫁,事业有成,子孙满堂,令人称羡。据接近吴女士之人士透露,吴女士于二次大战期间,屡次暗本地抗日华侨,曾多次为日军盘问刁难,仍不失巾帼本色。当年抗日英雄虽已无一幸免,对吴女士之推崇备至,可从老华侨口述抗日事迹略窥一二。吴女士敦信天主教,系虔诚主教徒,遇有险难,必暗中祷告,请示天父。唯吴女士年纪老迈,近日更是卧病在榻,生命垂危,远邻近居莫不争相问候,祝其早日康复,图为吴女士在教堂虔诚祈祷之神色。”我必须牢牢记住这篇“谎言”,从祖母反应中,我知道祖母以后会再叫我朗读它。祖母仅凭口授就可以记忆大量经文,她老人家记忆力不错。接下来更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请亲友圆谎,这不是一件容易事,我们必须有几个人陪着这些亲友,以防他们漏了什么口风,不过此时祖母身体已经愈来愈坏,亲友和我们配合得不错(创造这则谎言的王婆是一个圆谎高手),祖母经常神志不清,实在看不出破绽。
    “阿新,你把那篇文章念给我听……”接下来五天中,我念了两次那篇“报道”,长辈和哥哥也念过,我已经把它写下,让他们去背诵,以随时应用,分担一下虚伪和内疚。我们尽量谈一些祖母关心的话题。鹅宝宝孵出来了,我们把它拿到床前,让祖母看看它的可爱模样。一只鸭子近不知道怎么回事,可以张开翅膀飞出一段距离,经常飞到大蜥蜴出没的芦苇丛里吃青蛙,叫我们担心得不得了。老黄狗脾气暴躁,差点咬伤路人,它晚上对月长嗥时,邻居的狗群马上附和它,一传十,十传百,整个乡镇都是狗声。
    有,祖母精神稍好,她把父亲叫到床前,谈起报章上记者先生拍的照片。
    “我喜欢那张照片,可不可以向记者先生把底片借出来,请照相馆放大?”“妈……”“你们替我拍的照片,我很喜欢,不过我更喜欢这一张。”“当然可以,妈,我们找记者先生商量,如果他不肯,我们出高价跟他买。”“我也喜欢那张画像。”“没有问题,妈。”“我知道自己不行了,出殡时能够用到这张照片更好。”“妈说什么话!”父亲找叔叔商量,打电话到报馆打听,决定选一个周末拜访摄影家。二叔说摄影家是艺术家,他们自己是大老粗,浑身铜臭,不懂艺术,找几个读书人陪他们去。他们相中大哥、三哥和我。
    周末早上,我们在一座山坡地的双层独立洋房中,见到在省门担任主管的摄影家。我们开了三部车子,二叔看起来像财大气粗的木材商人,三叔像干净、和气的行老板,父亲像深居简出的乡绅,摄影家很客气地接见我们。
    “那是艺术,是非卖品,不是商品。”摄影家忽然换了一副表情,一脸严正地说。他操着怪腔怪调的华语,穿一件图案诡异的蜡染衬衫,身材肥胖,头发微秃。山羊胡子修饰得十分讲究,结构均匀地分布在下巴上,中间垂下一小绺又细又亮的须根,准备长地生长下去,从这一小绺须根做分野线,呈现出左右两边胡子数目完全相同的对称。山羊胡子所表现出来的一种对整洁的爱好、一种一丝不苟的态度和独特作风,使它成为摄影家的标志,使摄影家的艺术家形象无懈可击。
    我们告诉他作品里的“模特儿”是我们的母亲、祖母,她老人家卧病在榻,和她信仰的天国只有一线之隔。
    “哦——”摄影家有点吃惊,但是马上变得神色自若,“这是常有的事。就是那样,我也不能卖给你们。”“我们不懂艺术,我们出一个高价可以吗?”摄影家唠叨一阵子,说出一个不可思议的高价。三哥想把价钱杀低一点,但是他年轻气盛,口气不佳:如果没有祖母这个现成模特儿,英国佬凭什么颁给他奖?他拎着照相机到处捕捉见不得人的镜头,用长距离镜头偷拍隐私,他应该付费给祖母,凭什么开这个高价?你漫天要价像个吸血鬼,你不是艺术家吗?父亲禁止三哥说下去。
    摄影家本来就有意卖给我们,但是三哥得罪了他,他说他不计一切为艺术服务,没有人不推崇他的敬业精神和他对文化界的奉献,他开这么高的价码,是因为他认为这件作品值得这么多钱,那是他的得意之作,我们伤了他的心,他请我们出去。
    回到家里后,我们告诉祖母记者先生太忙,底片没有归档,不知道塞到哪里去了,他答应我们把底片找到后再通知我们。祖母说麻烦记者先生真不好意思,叫我们不要催人家,请他慢慢找,慢慢找。第二天父亲和两位叔叔再去拜访摄影家。
    “他是艺术家,艺术家重自尊心,我们虽然不懂艺术,但是我们应该尊重人家。”二叔说,“必要时,我会把那则‘谎言’告诉他。”“叔叔真是胡闹,这是我们自家人的事,”大哥说,“他会笑死的。”“他一定会说出去,我们会变成人家的笑柄,”三哥气犹未消,“可恶的山羊胡子。”“那是我一生中写过糟糕的东西。”我说。
    “我想不会的,他有恻隐之心,”父亲说,“他的胡子修饰得那么整齐,那么漂亮,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而且他在门做事。”三叔说。
    “他开那么高的价钱是有道理的,”二叔说,“那部作品在国外得过奖。”摄影家没有听到我们编的“谎言”,但是他终于答应用自己开的高价把照片卖给我们。“我不能把底片卖给你们,”他说,“我必须亲自冲洗,别的人根本做不出那种效果。”长辈问他什么时候可以交货时,他又发了艺术家脾气,他说他不是生产商品,是创造艺术,艺术需要灵感和心情,他说不出一个日期。
    我们只有慢慢等摄影家创造他的艺术,记者先生慢慢寻找他的底片。祖母情况愈来愈糟,我们也愈来愈担心。
    祖母扎好年轻人的伤,送他到门口。
    “走吧,去投靠张阿瘦的游击队。”“张阿瘦相信我吗?”鬼子踢着前门,大声咆哮。
    祖母从身上掏出自己婚前的一张照片。“把这个拿给张阿瘦。”长辈有时候不得不打电话催摄影家,十天后,父亲扛着装上相框的放大的《祷告》走入祖母卧房,但是祖母已经陷入昏迷状态,没有人知道祖母到底有没有看到那张照片。第二天早上,医生宣布祖母死讯时,我听见有人暗中透了一口大气。祖母两手握着念珠平放胸前,两眼合上,满脸皱纹依旧叫人眼花缭乱,就像生前一样和蔼、安详。
    祖母丧礼备极哀荣,礼车上面的《祷告》吸引住许多人的眼光,摄影家打电话到我们家抗议,他说如果知道我们把他的作品当“冥像”,他会开一个国王也付不起的价钱,他说我们是一群无可救药的俗人,这种行为“侮辱”了他的艺术。他在电话里哭了。
    有,我和父亲坐在祖母油画前闲聊时,想起那张没有见过的祖母年轻时代的照片。
    “那是一张什么样的照片?”“对了,我想起来了,照片是一个传教士拍的,你婆婆当时坐在市场前面一张板凳上祷告,那时候没有什么教堂。”父亲愉快地说,“你公公那时候是个年轻小伙子,经常挑着两担菜到传教士家里做买卖,他从传教士那里看见你婆婆照片时,立即爱上了她。”父亲兴致昂然地说着祖父和祖母的恋爱过程——当然,这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原刊《幼狮文艺》第四四五期,一九九一年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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