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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全新正版金翅雀/唐娜·塔特作品系列9787020111763人民文学出版社
    • 作者: (美)唐娜·塔特著 | (美)唐娜·塔特编 | (美)唐娜·塔特译 | (美)唐娜·塔特绘
    • 出版社: 人民文学出版社
    • 出版时间:2016-0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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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者: (美)唐娜·塔特著| (美)唐娜·塔特编| (美)唐娜·塔特译| (美)唐娜·塔特绘
    •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 出版时间:2016-01-01
    • 版次:1
    • 印次:7
    • 字数:698000
    • 页数:664
    • 开本:16开
    • ISBN:9787020111763
    • 版权提供:人民文学出版社
    • 作者:(美)唐娜·塔特
    • 著:(美)唐娜·塔特
    • 装帧:暂无
    • 印次:7
    • 定价:99.00
    • ISBN:9787020111763
    •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 开本:16开
    • 印刷时间:暂无
    • 语种:暂无
    • 出版时间:2016-01-01
    • 页数:664
    • 外部编号:31194493
    • 版次:1
    • 成品尺寸:暂无


    章聪慧的少年
    第二章解剖课
    第三章公园道第四章吗啡棒糖

    第二部
    第五章白德尔丁
    第六章风沙星辰

    第三部
    第七章店中店
    第八章店中店?续

    第四部
    第九章可能的一切
    第十章白痴

    第五部
    十章绅士运河
    第十二章会合点

    唐娜•塔特的《金翅雀》读了就停不下来。
    ——李•佩斯(Lee Pace)
    唐娜•塔特女士的书我也喜欢,新作《金翅雀》优选看。和她也聊过不少,是位相当风趣又有魅力的女。
    ——村上春树
    《金翅雀》是每十年才会出现几部的那种珍品,这部璀璨的文学作品直抵心灵和意识的深处……唐娜•塔特的这部小说太特别了。
    ——斯蒂芬•金
    我的床头柜上放了一堆我正在读的或者希望能马上读的书,一般我会同时读好几本书。我正在读的是唐娜•塔特的《金翅雀》、玛娅•安琪罗的《妈妈和我和妈妈》和哈兰•科本的《想念你》
    ——希拉里•克林顿
    一部优美的成长小说,一本直抵内心、能引发强烈共鸣的书,讲述了一个悲伤的男孩和一幅躲过劫难的名画的故事,人物刻画细致鲜活。
    ——普利策小说奖授奖词
    你该把阅读《金翅雀》作为家庭作业。
    ——戴恩•德哈恩(Dane DeHaan)
    去年每个人都在谈论这本书,现在你也可以读了。
    ——弗洛伦斯•韦尔奇(Florence Welch)
    我正在津津有味地读《金翅雀》,很好喜欢。唐娜•塔特创造的人物很好丰富,情节也很吸引人。
    ——理查德•阿米蒂奇(Richar Aitage)
    你读过《金翅雀》吗?那本书写得太美了,接近是关于艺术和生活的。
    ——《傲骨贤妻》第6季第4集
    我真嫉妒那些比我早读到这本书的读者,因为他们比我早享受到西奥这个人物和他的奇妙旅程。
    ——萨拉•杰西卡•帕克

    荒谬带给人的不是自由,而是束缚。
    ——阿尔贝?加缪章聪慧的少年1外面十分热闹。时值圣诞,夜色中的运河大桥上彩灯闪烁。脸蛋红扑扑的男男女女骑着自行车,咔哒咔哒地行驶在卵石路上,围巾在寒风中飘拂着,圣诞树在车后座上颤颤悠悠。每天下午都有业余乐队演奏圣诞颂歌,纤弱的余音停在冬季的空中,弥久不散。
    客房送餐服务员送来的餐盘被我弄得满目狼藉:太多的,从免税店买来的微温的伏特加。在那段忐忑不安、闭门不出的日子里,我就像囚犯熟悉囚牢一样,熟悉客房的每一寸地方。那是我次去阿姆斯特丹;我只了解客房,对市容市貌几乎一无所知。客房有种久经风吹日晒的阴郁之美,颇具北欧风情,宛如荷兰的微缩模型:粉刷过的白墙,新教徒的整洁,与商船从东方带来的奢华之风融合在一起。我毫无来由地花了好多时间,仔细观看挂在橱柜上方的两幅镀金装裱小画:一幅画的是农夫们在结冰的湖面上溜冰,旁边是一座教堂;另一幅画的是一艘帆船在冬季躁动不宁的大海上颠簸前行。这两幅画只是装饰的复制品,并无特别之处,可我还是仔细端详,仿画中蕴含重要信息,可以借此解开兰芒那些古老画家隐秘的内心。外面,雨夹雪拍打着窗玻璃,洒落在运河上。尽管屋里有华丽的锦缎和柔软的地毯,冬天的光线却依然透出一九四三年的寒意,让我不由想起那时的贫困和艰苦。那时人们喝不加糖的淡茶,上床睡觉时饥肠辘辘。
    每天我趁天还没亮,赶在加班的旅馆职员上班、大堂人满为患之前,下楼去拿报纸。旅馆职员轻声细语,踏地无声,走来走去,冷淡的目光从我身上掠过,仿并未看到我,并未看到这个白天从不下楼的二十七岁美国男子。我尽量安慰自己,那位夜间值班经理(穿黑西装,留小平头,戴角质架眼镜)应该不是好事之徒。
    《先驱论坛报》没有报道我的困境,不过整件事是登上了荷兰的各大报刊,只字不识的我看了大段外文只能干着急。“悬而未决的谋杀案”。“身份不详”。我上楼回到床上(衣服一件没脱,因为屋里太冷),把报纸在床罩上铺开。我看到了警车和犯罪现场录像的照片,但我连标题都看不懂,不过报上好像并没提到我的名字。看不出他们已经掌握了我的外貌特征,或者保留了部分信息,没有向公众披。客房。暖气。“一个有犯罪记录的美国人”。橄榄绿色的运河水。
    因为怕冷,再加上抱病在身,我经常无事可做(我忘了带本书过来,还有保暖的衣服),只好把白天的大半时间消磨在床上。刚到下午三点左右,天好像就黑了。我经常在摊开的报纸窸窸窣窣的响声中,迷迷糊糊地昏睡过去,清醒时的那股莫名的焦虑,在梦里也摆脱不掉:过堂审讯;行李箱在飞机跑道上爆开,我的衣服散落一地;我在没有尽头的机场走廊上匆匆跑过,去赶飞机,心里却明白,自己无论如何也赶不上了。
    因为发烧,我做了好些栩栩如生的怪梦,身体辗转反侧,出了不少汗。我几乎分不清白天和黑夜,不过在烧得凶的天晚上,我梦到了母亲:那是一个短促而神秘的梦,感觉更像是一次显灵。我在霍比的店里——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在一片闹鬼的梦中空间里,那儿布置得挺像那家店——她突然来到我的身后,我从镜子里看到了她的身影。我一看到她,就被幸福感攫住了,身体就像麻痹了一般。是她,每个微小的细节都对,那些雀斑的位置也丝毫不差;她冲我微笑,样子美极了,她一点儿也没有变老,乌黑的头发,向上翘的滑稽嘴角;不像是梦,她的存在感充满整个房间,那样独特,那样别具一格。我很想转过身去,但知道不能那么做,我要是直接向她望去,就会违反她那个世界和我这个世界的法则。她只能用这样的方式过来看我,我们的目光在镜中交会了很久很久,时光仿静止了一般。不过就在她想要开口说些什么时——话里似乎融合了快乐、爱意和气恼——一团雾气涌入我俩中间,我醒了过来。
    2她倘若还活着,一切都会好得多。她去世时我还是个孩子。虽然从那以后,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都是我一个人的错,不过自从失去了她,我就再也看不到能指引我前往某个更加幸福的地方的路标,让我过上不那么孤单或者更适合我的生活。
    她的死亡就像一道分水岭,划分出之前和之后的生活。承认这一点未免令我沮丧,不过这么多年来,我再也没有遇到能像她那样让我感受到被爱的人。有了她的陪伴,一切都焕发出活力;她仿在身边洒下了迷人的剧院灯光,透过她的眼睛去看,一切都会变得比往常更鲜艳夺目。我记得,就在她去世的几个星期之前,我跟她一起在格林尼治村的一家意大利餐馆吃了一顿夜宵。她突然抓住我的衣袖,侍者们排着队,从厨房捧出一个可爱的生日蛋糕,蛋糕上点着蜡烛,模糊的光圈在黑魆魆的天花板上摇曳着。然后他们把蛋糕放在那一家人中间,一位老太太带着满脸幸福的笑容,向身边的人致意,侍者们背着手离开了。只是一顿普普通通的生日晚餐,在闹市区的任何一家廉价餐馆都会看到,我能肯定,要不是没过多久母亲就去世了,我是不会记得这次晚餐的。不过她去世以后,我把这次晚餐回想了好多遍,也许我这辈子都会把它记在心里:那个烛光围成的圆圈,那个洋溢着平凡幸福的场景。自从母亲去世以后,我就再也没有体会过那样的幸福。
    她人长得也美。这并不重要,不过她的确是个美人。她刚从堪萨斯州来纽约时做过,不过她在摄影机前总是不够自然,因此表现欠佳。她的特质没能在胶卷上展现出来。
    她是个别具一格的人,像她那样的人世间少有。我不记得自己见过跟她正似的人。她有一头黑发,白皙皮肤夏天会生雀斑,亮闪闪的眼睛是中国蓝色的。颧骨部位的斜面上,颇为古怪地融合了部落民的特质和凯尔特的暮色。有时候别人猜她是冰岛人。其实她有一半爱尔兰血统,一半切罗基血统。她的老家在堪萨斯州的一个城镇,靠近俄克拉荷马州边界。她喜欢管自己叫“俄州人”,把我逗得哈哈笑。她就像赛马一样光彩照人,刚强勇毅。不幸的是,她那种混血的特质在照片上体现得有点生硬,显得冷酷无情——她的雀斑被化妆品遮住了,她的头发梳成垂在脑后的马尾辫,使她看上去就像《源氏物语》里的贵族。照片丝毫传达不出她的热情,她那欢快、出人意表的格,这正是我喜欢她的地方。从她在照片里略显僵硬的样子不难看出,她有多么不信任摄影机;她整个人透出一种警觉、凶猛的气质,就像正在为迎接袭击做好准备。不过生活中的她并不是这样。她的行动敏捷得惊人,她的动作急促而轻盈,她总是坐在椅子边上,就像某种体态细长而优雅的湿地鸟类,随时都会惊起,飞走。我喜欢她搽的那种檀香味香水,那股香味既质朴又出人意表。我喜欢她俯身吻我额头时,浆洗过的衬衫发出的窸窣声。听到她的笑声,你会情不自禁地想要放下手头的事,跟她一起走上街头。她每次出门,男人们都用眼角余光打量着她,有时候他们看她的那种样子让我感到有些不快。
    她的死是我的错。别人总是劝我,说那不是我的错,但那就是我的错。只是一个孩子,谁能想到呢,可怕的意外,运气不好,谁都有可能碰上这样的事。这些话都对,只是我一个字也不信。
    那件事发生在纽约,十四年前的四月十日。就连我的手都对这个日子心怀抵触。我得费好大力气,才能让钢笔在纸上保持移动,把它写下来。这原本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子,然而如今它竖在日历上,就像一枚生锈的钉子。
    如果那一切都能按照原计划进行,那它会在不知不觉间烟消云散,像我八年级那年其余的日子一样荡然无存,了无痕迹。那样的话,我对那天还会剩下多少记忆?很少,或者一点不剩。不过现实是那天早晨比现在还要清晰,就连空气中的湿意都令人难忘。夜里下过雨,是一场可怕的暴风雨,商店进了水,两个地铁站关闭。我们俩站在我们的公寓楼外面泡了水的地毡上,她喜欢、也对她满怀倾慕的门卫戈尔迪,沿着第五十七街倒退着走过来。他举起一只胳膊,吹着哨子叫出租车。一辆辆车飞速驶过,溅起股股脏水;胀满雨水的乌云在摩天大楼上方翻滚着,朝着一片片晴朗的蓝天飘去;在下面的大街上,汽车排放的尾气下面,泉水般潮湿绵软的风扑在人身上。
    “啊,他的车有客人了,夫人。”戈尔迪用盖过街头喧嚣的嗓门喊道,给一辆出租车让路。出租车转过拐角,溅起水花,灭掉灯。他是几个门卫中身材矮的一个。他是个面容憔悴、身体瘦弱、生气勃勃的小个子,就像肤色偏白的前次轻量级拳击手普埃尔托?里坎。不过因为饮酒过度,他的面皮有些松弛(有时他值夜班时身上散发着珍宝威士忌的气味),他依然强健结实,动作敏捷。他总爱打趣,总是去街角抽烟休息。天冷的时候,他总是倒换着脚站着,朝戴着白手套的手上呵气。他用西班牙语讲笑话,把门卫逗得哈哈大笑。
    “你们今天早晨急着出门?”他问我母亲。他的上写着“伯特?D”,但每个人都管他叫戈尔迪,因为他有一颗金牙,还因为他的姓氏“德奥罗”在西班牙语里是“金子”的意思。
    “不急,有的是时间,没关系。”不过妈妈看上去颇为疲惫,头巾被风吹开了,她把它重新系好时双手有些发抖。
    戈尔迪准是注意到了这一点,因为他略为不满地觑了我一眼。我以一副躲避的姿态,倚在大楼前面的水泥花盆上,眼睛就是不肯看母亲。
    “你们不坐铁吗?”他问我。
    “哦,我们要去办点儿事。”母亲见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有些拿不准地说。通常我不怎么留意她的穿着,不过她那天早晨的那身穿着(白色风衣、粉色薄纱围巾、黑白双色平底便鞋)深深铭刻在我的记忆里,我没法把她记成别的样子。
    那时我十三岁。我不愿回想那天早晨我们之间有多么别扭,就连门卫都注意到了。平时我们总是有说有笑,不过那天早晨我们彼此无话可说,因为我受到了停学的处分。前,校方把电话打到她的办公室。她回到家时沉默不语,怒气冲冲。糟糕的是,我压根儿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受到停学的处分,不过我有百分之七十五的把握能肯定是因为比曼先生。他从办公室往教师休息室走时,从二楼楼梯平台的窗户向外眺望,可能刚好看到我在校园里抽烟。要不然就是看到我站在汤姆?凯布尔身边,而汤姆正在抽烟,这样同样违反校规。我母亲反感吸烟。她的父母——我很爱听她讲他们的事,可惜他们去世太早,我跟他们无缘相见——是和蔼可亲的驯马师,在西部四处游历,靠驯养摩根马谋生。他们情活泼,爱喝鸡尾酒,玩卡纳斯塔扑克牌游戏,每年都去参加肯塔基州的马术比赛,还总是把装在银质烟盒里,家里到处都是这样的烟盒。后来有,外婆从马厩回到屋里时弯下腰咯起血来。打那以后,在母亲的少年时代里,前门门廊上,卧室始终放下来的百叶窗下,一直摆着氧气罐。
    不过——正如我所担心的,这份担心并非毫无缘由——汤姆的问题,只是冰山一角。在此之前的一段时间里,我在校内的处境一直不妙。这是从几个月前父亲撇下母亲离家出走时开始的,或者说,从那时起变得愈发严重。我们一直不太喜欢他,他不在我们身边时,母亲和我要开心得多,不过他突然抛弃我们(没有留下钱、子女抚养费或今后的住址),让我们深感震惊和忧虑,上西区那所学校的老师为我深感遗憾,他们想要给予体谅和支持的心情是那样迫切,结果他们给了我——一个拿奖学金的学生——各种照顾和宽限,还有一而再再而三的弥补机会。这样的纵容持续了数月之久,我越陷越深,无法自拔。
    于是校方要我们——我和母亲——前去面谈。会面时间定在十一点半,不过因为母亲不得不请一上午,我们干脆早早出发,去上西区吃早餐(依我看,还会有一场严肃的谈话),她还要给一个同事买生日礼物。头天晚上,她不眠不休地忙到夜里两点半,电脑发出的光照着她紧绷的面容。她写了些邮件,尽量把无法在次日上午做的工作提前安排好。
    “我不知道你怎么样,”戈尔迪用颇为激烈的语气跟母亲说,“我是受够春天和潮湿啦。没完没了地下雨——”他打了个哆嗦,把衣领拉紧,又看了看天空。
    “我想,下午就该放晴了。”“嗯,我知道,不过我已经在盼望夏天了。”他摩擦着双手。“那时候,人们纷纷弃城而去,他们讨厌夏天,抱怨天气太热,可我呢——我就像热带的鸟儿,越热越觉得舒坦。尽管来吧!”他拍了拍手,回到街上。“告诉你我喜欢什么吧,那就是一进七月,这里就安静下来啦。人去楼空,静悄悄的,人都走了,明白吗?”他打了个响指,出租车急速驶过。“那时候就是我的期。”“那你在外面不热吗?”我那情冷淡的老爸很烦她这一点——妈妈爱跟侍者、门卫、干洗店里有哮喘的老头搭腔。“我是说,冬天起码还可以加衣裳——”“你是说冬天守门吗?我跟你说吧,那时候可冷了。穿多少衣裳,戴多少顶帽子都不管用。一月二月里,站在外头,就在这儿守着,风从河上吹过来。嗖嗖的。”我不安地咬着大拇指的指甲,盯着一辆辆从戈尔迪高举的手臂旁边急速驶过的出租车。我知道,十一点半的面谈之前是痛苦而漫长的等待。到了学校之后,我必须老老实实地站着,不能让不慎脱口而出的问话,坐实自己的罪过。我不知道他们让我们走进办公室之后,会跟我和母亲说些什么。“面谈”这个词,不免让人想起齐聚一堂的校方领导、各种谴责和低头认罪,说不定还会遭到开除。要是我失去了领取奖学金的资格,那可就惨了。爸爸离开之后,我们就一贫如洗,连房租都快交不上了。我担心不过的,就是比曼先生不知用什么办法,发现了我去汉普顿那边找汤姆?凯布尔玩的时候,经常跟汤姆去闯空一的度屋。虽说是“闯”,但我们并没撬锁,也没搞任何破坏。汤姆的妈妈是房产经纪人,我们是拿她挂在办公室挂架上的备用钥匙开门进去的。我们只翻了翻壁橱和梳妆台抽屉,不过也拿走了一些东西:冰箱里的啤酒、一些Xbox游戏碟、一盘DVD(李连杰演的《狼犬丹尼》),还有总共九十二元左右的现金:皱巴巴的五元和十元的票子放在厨房的罐子里,大把零钱是从洗衣房里的衣服口袋掏出来的。
    我每次想起这件事都觉得恶心。我有好几个月没跟汤姆一起出去了,不过尽管我努力说服自己,比曼先生不可能知道我们闯空门的事——他怎么可能知道呢?——但我的想象力却在惶恐中肆意狂奔。我打定主意绝不告发汤姆(虽说我无法确定他没有告发我),不过这样一来,我的处境未免有些不太妙。我当初怎么就那么蠢呢?非法闯入是犯罪行为,是要坐牢的。头天夜里,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几个小时。我望着雨水伴着时强时弱的阵风拍打着窗户,心里琢磨着万一要对质,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不过我连他们掌握了哪些情况都不清楚,又该如何辩白呢?
    戈尔迪长叹一声,垂下手,回到母亲身边。
    “真叫人难以置信,”他对我妈妈说,一边用疲惫的眼神留意着街道,“水都漫到苏荷区了。你听说了吧?卡洛斯说,联合国那边的一些街道堵住了。”我愁眉苦脸地望着成群结队的工人纷纷走下横穿城区的公交,他们看上去就像一窝闷闷不乐的黄蜂。我们往西走一两个街区,说不定能更容易打到车。不过我和母亲都知道,我们要是就这么走了,戈尔迪准会不高兴。不过就在这时——太过突然,我们吓了一跳——一辆亮着灯的出租车从另一侧车道滑行过来,带起一片下水道味儿的污水。
    “当心!”戈尔迪说,往边上一跳,出租车猛地刹住车。这时他看到母亲没拿雨伞。“等一下。”他说着冲进大堂,跑到他搁在壁炉旁边的铜罐那里,他把别人遗失的伞都收集到这个铜罐里,下雨天再分给众人。
    “不用了,”母亲喊道,把手伸进包里,摸索着那把白底花纹小折叠伞,“别麻烦了,戈尔迪,我已经准备好了——”戈尔迪奔回路边,在她身后关上出租车门。然后他俯体,敲了敲车窗。
    “祝你们过得开心。”他说。
    3我自认是个善于观察的人(因为我觉得所有人都挺善于观察),在写下所有这一切时,我很想写有一片阴影悄悄飘到我的头顶。但当时的我对未来一无所知,只担心一件事——学校里的面谈。我打电话告诉汤姆我被停学时(我打的是普通电话,还压低了嗓门,母亲把我的手机没收了),他好像并不怎么惊讶。“瞧,”他打断我,“别傻了,西奥,那事没人知道,他把嘴巴闭严了就行。”还没等我想出什么话来,他说了句“抱歉,我得走了”,挂断电话。
    在出租车里,我尝试摇下车窗透气,结果未能如愿。车里的气味就像一直有人在后座换尿布似的,也像有人拉了大便,然后喷了很多椰子味空气清新剂来掩盖,闻起来有股防晒油味。车座油腻腻的,用管道胶带打着补丁,车子的减震器几乎毫无作用。每次车子轧到坑洼不平的路面上,我的牙齿都会碰在一起咯咯作响,挂在后视镜上的那些宗教饰物也会碰在一起:有各种徽章,一把在塑料链子上跳舞的小弯剑,一位缠着头巾、留着胡子的上师,他用犀利的眼神盯着后座,手掌高举,作祈祷状。
    我们乘车行过公园大道沿线,一排排红色郁金香仿立正待命。出租车里,宝莱坞流行歌曲——开得很小,有如细不可闻的呜咽——跌宕起伏,释放出催眠效果,但刚好在我的容忍限度之内。树木刚刚发芽。达戈斯蒂诺披萨店的年轻送餐员,格利斯泰德超市装满食品杂货的手推车;脚踩高跟鞋、从事行政工作的女在人行道上迈着匆忙的步子,拽着身后满脸不情愿的幼儿园孩童;一名身穿工装的工人把沟里的垃圾扫进长柄簸箕;律师和经纪人伸出手掌,皱着眉头仰望天空。出租车猛烈颠簸着驶入大道时(母亲看起来惨兮兮的,紧紧地抓着扶手,稳定身体),我望着窗外那些在工作日闷闷不乐的面孔(神色忧愁、身穿雨衣的人在人行横道线上阴郁的人群中挤来挤去,一些人一边用纸杯喝着咖啡打着手机,一边左右张望),尽量不去琢磨自己会遭遇什么厄运:没准儿跟少年法庭或监狱有关。
    出租车突然猛地一转,拐到第八十六街。母亲跌到我的怀里,抓住我的胳膊。她面色苍白,汗涔涔的,就像鳕鱼一般。
    “你晕车吗?”我问,一时间忘记了自己的麻烦。她脸上挂着我再熟悉不过的悲哀表情:嘴唇紧抿,前额的汗水散发着光亮,呆滞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她正要开口说点什么——这时出租车在红灯前面来了个急刹车,我们的身体随之前倾,然后往后倒去,结结实实地撞在后座上。她赶紧用手捂住嘴巴。
    “坚持住,”我对她说,然后凑过去敲了敲油腻的有机玻璃,把司机(一位缠着头巾的锡克教徒)吓了一跳。
    “听着,”我透过铁栅喊道,“没事,我们在这里下车,行吗?”锡克教徒——他的面孔映在挂满饰物的后视镜里——直勾勾地望着我。“你们想在这里停车。”“是的,拜托。”“可这儿不是你们说的那个地址。”“我知道。不过没关系,”我说着,回头看了看母亲。她睫毛膏花了,看上去有气无力,在包里翻找着钱包。
    “她没事吧?”出租车司机有些担忧地问。
    “没事,没事。我们要下车,谢谢。”母亲用颤抖的双手取出一团看上去有点潮湿的钞票,把钞票从铁栅递过去。锡克教徒伸手接过(他无奈地移目)。我钻出车子,为她扶好车门。
    母亲走上马路牙子时,脚底绊了一下,我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你没事吧?”我怯生生地问她,出租车快速开走了。我们是在第五大道北段,旁边是公园对面的豪宅。
    她深吸一口气,然后擦了擦前额,捏了捏我的胳膊。“呼。”她说,用手掌给脸庞扇着风。她的前额亮晶晶的,目光还是有些涣散,神态有点像是飞行路线被大风吹偏的海鸟。“抱歉,还有点晕。谢天谢地,咱们下车了。过会儿就没事了,我只要呼吸到新鲜空气就好了。”街角的风挺大,四周人流如织:穿校服的女学生边跑边笑,绕过我们;保姆推着精致的婴儿车,车子上坐着三三两两的宝宝。一位步履匆匆、律师模样的父亲紧贴着我们走过去,他拽着年轻儿子的手腕。“不,布雷登,”我听见他跟男孩说,后者迈着大步,想跟上父亲的步子,“你不应该那样想,还是找一份你喜欢的工作更重要——”我们挪到路边,躲避一名大楼管理员用桶泼到楼前人行道上的肥皂水。
    “告诉我,”母亲说,用指尖揉按着太阳穴,“是因为我晕车,还是因为那辆出租车难以置信的——”“脏?是不是有点像夏威夷热带牌防晒油和婴儿粪便味儿?”“说真的,”她往脸上扇着风,“要不是一次次刹车和启动,我原本不会有事的。我一开始还好好的,突然就受不了了。”“为什么你从来不问问,你可不可以坐到前排?”“你这话听起来真像你爸爸说的。”我尴尬地移目——因为我自己也听出来了,是有点儿像他那种“我早就知道”的讨厌腔调。“咱们走到麦迪逊大道,找个地方让你坐着歇歇吧。”我说。我都快饿死了,那里有一家我喜欢的餐馆。
    可她摇了摇头,身体好像痉挛了一下,她好像突然想吐。“空气。”睫毛膏在她的眼睛下面晕染开来。“这里空气好。”“好吧,”我说,话说得有点太快,我急着表现自己好说话的一面,“怎么样都行。”我尽量让自己表现得随和一些,但母亲——她还是感到一阵阵晕眩——听出我言不由衷。她仔细打量着我,想摸清我的心思。这是我们陷入的又一个恶习,都怪她跟父亲过了那么多年,他们习惯了揣摩对方的心思。
    “怎么啦?”她说,“那里有你想去的地方吗?”“嗯,没有,”我说着,后退了一步,大为惊讶地环顾四周。尽管饥肠辘辘,可我觉得自己并没有使子的资格。
    “我很快就没事了。等我一分钟。”“要不然——”我心里既犹豫又不安,什么是她想要的,什么能让她高兴起来?“咱们去公园坐坐?”她点了点头,我感到如释重负。“那好吧,”她说,我觉得她说这话的嗓音像极了童书女主角玛丽?波平斯,“不过得先等我喘过气来。”我们朝第七十九街的路口走去,路边是经过精心修剪的花木,配有铁艺花边的笨重大门。天色暗下来,变成一种工业化的灰色。风势很大,就像茶壶冒出的滚滚热气。街道对面,靠近花园那里,画家们摆开摊子,摊开画布,把他们用水彩画的圣帕特里克和布鲁克林大桥固定好。
    我们默不作声地走着。我的心思转得很快,脑子里想的全是我面临的麻烦(汤姆的父母是不是也接到了电话?我之前怎么就忘了问他呢?),还有我和她到了餐厅后,我早餐吃些什么好(西部煎蛋卷、家常炸食、腌熏猪肋肉;她应该会点平时吃的东西:烤黑麦面包、水煮蛋、一杯黑咖啡)。我没怎么留意我们走到了哪儿,然后我意识到,她刚才说了一句什么。她没有看我,而是望着公园。她的表情让我想起一部有名的法国电影,我不知道那部片子叫什么名,电影里面的人走过狂风大作的街道,说了好多话,但彼此之间其实并没有真的在交谈。
    “你刚才说什么?”我迷糊了几秒钟之后问道。我加快脚步,追上她。“多试——”她看上去吃了一惊,好像刚才忘了我的存在。那件白色风衣在风中飘舞着,将她衬得更像长腿鹮了。仿她马上就要张开翅膀,飞向公园。
    “多试什么?”“哦。”一时间,她表情茫然,然后她摇了摇头,像孩子那样尖声笑起来。“不,我说的是时间错位。”这话有些古怪,但我明白她的意思,或者说,我自以为明白——她是说时间断断续续,就像一阵颤抖。在人行道上陷入恍惚的几秒钟,感觉就像时间的片刻停顿,或者电影里被剪掉的几帧画面。
    “不,小家伙,我是说这片街区。”她拂乱了我的头发,我歪着嘴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小家伙”是我小时候的昵称,我已经不喜欢这个名字了,我也不喜欢别人弄乱我的头发。不过虽说我有些局促不安,但见她情绪有所好转,我心里还是挺高兴。“我一到这里就有这样的感觉。不论什么时候,我一来这儿,就觉得自己又变成了十八岁,刚从大巴上下来。”“这里?”我有些怀疑地说,任由她牵着我的手,平时我是不会这样的。“这可真奇怪。”我对母亲在曼哈顿度过的青春时代相当了解,她的活动地点离第五大道很远——在B大道上,一家酒吧前面的摄影室里。流浪汉在那儿的门口过夜,酒吧灯光洒在街头,有个叫莫的疯老太太置法律于不顾,在顶层的封闭楼梯间里养了十来只猫。
    她耸了耸肩膀。“对,这儿的样子跟我早看到时一模一样。就像穿过时光隧道。下东区那里——嗯,你知道那里是什么样——总是日新月异,那里总让我觉得自己跟不上时代,我跟它的距离总是越来越远。有时候,我早晨醒来,会觉得夜里仿有人来过,重新安排了沿街的店面。老餐厅关门了,原先是干洗店的店面新开了一些时髦酒吧……”我恭恭敬敬地保持沉默。近她总是对时光流逝大加感慨,或许是因为她的生日快要到了。我太老了,不适合这种套路啦,前几天她这样说过,当时我们俩一起把公寓翻了个遍。我们在沙发垫子下面,还有外套和夹克的口袋里摸来摸去,想要找出足够的零钱,给熟食店的送餐员结账。
    她把手抄进大衣口袋。“这里没怎么变。”她说。她的声音很轻,但我看到她的眼神有些蒙眬。显然,她昨晚没有睡好,这都怪我。“你看过上城公园之后,会觉得那是这座城市依然葆有一八九〇年代风貌的少数地方之一。格拉梅西公园也是,格林尼治村也有那么点意思。我次来纽约时,感觉这片街区就像把伊迪斯?华顿的作品、《弗兰妮与祖伊》与《蒂凡尼的早餐》融合在了一起。”“《弗兰妮与祖伊》写的是西区。”“对,不过当年我傻傻的,没搞明白。我只能说,这里跟下东区大不一样,那里的流浪汉会在垃圾桶里生火。周末的时候,这里可迷人了——逛博物馆——在中央公园独自游荡——”“游荡?”她说的好多话在我听来,都有股外国味儿,“游荡”听起来就像她小时候用的驯马术语。没准儿是骑着马懒洋洋地前行的意思,速度介于慢跑和小跑之间。
    “哦,你知道,就是像我平时那样走来走去。那时我很穷,袜子上还有窟窿,靠喝燕麦粥充饥。信不信随你,有些周末,我经常走到这里。省下地铁费,回去时坐车用。那时候,付车费还不是卡片,而是代币。进博物馆还要交钱,交的好像是‘建议赠’。那时候,我还是满有胆量的,或许他们可怜我,因为——哦不。”她变了腔调,戛然而止。我浑然不觉地超过了她几步。
    “怎么啦?”我转过身,“出什么事了?”“刚才感觉到了什么,”她伸出手掌,仰望天空,“你没感觉到吗?”就在她说话的当儿,天色暗了下来。每一秒钟,天色都在变暗。风把公园里的树吹得哗哗作响,在乌云的映衬下,树上新长出来的叶子显得又嫩又黄。
    “天哪,真叫人意想不到,”母亲说,“要下大雨了。”我们驻足街头,往北望去,但看不到出租车。
    我又牵起她的手。“走,”我说,“咱们去另一边碰碰运气。”“请勿通过”的交通灯正在闪几下,我们很不耐烦地等着。碎纸屑在空中飞舞,在街头翻滚。“嘿,那里有辆出租车。”我望着第五大道说,话音刚落,有个商人举着手跑到路边,交通灯一下子熄灭了。
    街道对面的画家们赶忙用塑料布蒙住画。卖咖啡的小贩拉下售货车的卷帘窗。我们匆匆穿过马路,刚走到对面,一滴硕大的雨点打在我的脸上。零零星星的褐色圆圈——彼此隔得很远,有十美分硬币大小——开始在人行道上一一闪现。
    “哦,见鬼!”母亲喊道。她在包里翻找雨伞——那把伞一个人用都嫌小,更别说是两个人了。
    这时雨落了下来,大片冷雨横着扫过来,大风在树梢翻滚着,把对面的遮雨棚吹得猎猎作响。母亲想撑开那把坏掉的小伞,费了不少力气,却徒劳无功。街上和公园里的行人拿报纸和公文包遮住脑袋,快步登上台阶,躲进博物馆的门廊,那儿是街上能避雨的地方。我们俩撑着那把不怎么结实的粉白条纹雨伞,跑上台阶,有些喜气洋洋之态。快快快,我们那副样子不像是要冲进博物馆,更像是在躲避什么可怕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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