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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者: 萧十一狼著
    • 出版社: 长江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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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者: 萧十一狼著
    • 出版社:长江出版社
    • ISBN:9784900560186
    • 版权提供:长江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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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珍娘

    第二章 东施西施
    第三章 罗密欧
    第四章 燕文帝
    第五章 塔那情
    第六章 刘亮
    第七章 翠儿
    第八章 李猫儿
    第九章 曲晓风
    第十章 诗奴
    第十一章江采萍 上
    第十二章 江采萍 下
    番外 百年一梦

    半面妆Ⅱ珍娘

    1

    珍娘又在作幺蛾子了。

    下人们心照不宣地互相看看,心里虽然明白,但是丝毫不敢把心情表现在脸上。

    “珍娘,珍娘,你不要生气,等我当了东西,就有钱给你买珍珠粉了……珍娘……”听听内室里面,那低三下四的声音,这朱家当家的少爷,都这样伏低做小,谁还敢有什么意见。

    不过,其他下人不敢出声,但是朱家百年传承,还是有几个忠心的老仆人的。这不,从外间匆匆走来一个老者,花白的头发,走路还有些颤微。他一路走过来,身后跟着几个忠心的小厮,没有任何人敢阻拦。侍女和小厮都低下头,恭敬地叫他“周管家”。

    周管家却没来得及跟这些人招呼,他满是皱纹的脸上,全是压抑不住的焦虑和愤怒,行到内室的门口,一把推开房门,提高声音凄声大喊:“少爷!不可啊!”

    里面正在赔笑的朱少爷转过头来,一张富态的圆脸,看上去脾气就极好的样子。他身边那女子,却是一脸苍白,额头上戴着一套极其稀罕的黑珍珠头面,头发上的金子缠绕成牡丹花朵的样子,周围齐齐点缀着黑珍珠的小簪。这样华丽的首饰,却没有把这女人的美貌压下去一分,反而衬得她苍白的脸庞更加如珠似玉,黛眉微微蹙起来,看上去真是天然一段风流,堪堪是我见犹怜。

    “周伯,怎么了?”朱少爷也是极其看重这位父亲留下来的老管家的,虽然周伯不顾规矩地闯入,但是他也不曾生气,反而好言问道。

    “少爷。家中的良田可千万不能卖啊,”周伯直挺挺地跪下,脸上一瞬间老泪纵横,“老爷和夫人才过世三年,临终再三嘱咐,良田不可发卖,否则动摇朱家根本啊!”

    朱少爷还没说话,那苍白美人,也就是珍娘,却冷哼了一声,厉声说:“你这个老贼,是不是就是想让我死!大夫说了我必须每日吃珍珠粉,才能活命,而今家中没有现银再去采买,不卖良田,难不成就让我去死不成?”说到这里,她眼圈一红,泪珠子一连串地落下来,拿着锦帕一擦眼角,凄声大喊,“也罢,让我死了罢,免得孤零零留在这世间,让人讥讽刻薄……”

    “珍娘、珍娘!你哪里是孤零零的,你还有我,只要我朱子涛活着,就算去偷窃、乞讨,亦不会断了你的珍珠粉,你放心罢!”朱少爷看着心上人这一番作态,顿时急得赌咒发誓,恨不能当场剖开心肝给她看。

    “少爷!”周管家瞪大眼睛,老眼里面全是苍凉。他一擦泪水,仰天长叹,“罢罢罢,都是报应,当初我未看好少爷,致使他犯下大错,而今娶了这毒妇,眼见着要把朱家赶尽杀绝,老爷,是我老周没用啊……”周伯哭喊着说完这段话,突然起身,一头冲撞在了柱子上。

    他行动极快,用尽了全部力气,身后的小厮还没回过神来,他就已经倒在地上,头上破了一个大孔,鲜血一下子喷涌在地上,眼见是不活了。

    这变故不只是跟在周管家身后的下人,就连朱少爷也吓呆了。

    就在大家都被这变故惊得一动不动的时候,珍娘却也不在榻上躺着了,她冷哼了一声,对着身边的侍女说:“扶我出去,这房子都脏了,住不得了。把西院收拾好,臭死人了。”

    说着,她起身往外走,身形端的是风流袅娜,朱少爷在身后一叠声吩咐:“你们还不快去扶着珍娘,一群蠢货,其他人还不快去收拾西院!”说完,又对珍娘道,“珍娘,你放心,等卖了那两百亩良田和别院,我马上去买最大最漂亮的珍珠给你!”

    珍娘却没理他,连一个眼神都没停留,领着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地去了西院。

    “少、少爷,这周管家的尸体……”留下来的几个小厮却没有跟去,他们都是周管家一手带大的,原本都是要派到各个铺面和别院当管事的,但是老爷和夫人死后这几年,家中的铺面和别院早已经贱卖得差不多了。他们学了一身本事,也没有地方可以去,就一直留在了周管家身边,充当小厮,拿着微薄的月钱。

    可以说,比起朱家,他们对周管家更为忠诚。

    朱少爷心里也清楚,周伯去世之后,只怕这几个人也留不住了。他叹息一声,轻声说:“我给你们十金,你们带着周伯,好好下葬罢。周伯一生无子,把你们从养生堂抱回来之后,一直把你们当作亲生孩子养大,多余的钱你们分一分,只愿你们凭着本事好好安身立命,日后清明中元,也去看看他的坟,不要让他做个孤魂野鬼……”

    说到这里,朱少爷眼里有些发红。他一眼看下去,底下那几个小厮却一脸不以为然,显然也并不相信他这番话,毕竟周伯也算是因他而死。朱少爷想到这里,也不再多言,只是挥挥手,疲惫地让他们径直去忙了。

    这两百亩是最后的良田了,珍娘要吃珍珠粉,要最好的头面首饰,非绫罗绸缎不穿,这两百亩的钱,算算不够珍娘用三个月。

    为今之计,只能俭省家中支出了。

    于是,朱少爷忙了一下午,发放了家中大部分的小厮和仆人,只留下侍候珍娘的那些人,和必要的一些家中老仆。这一番节流下来,每月堪堪省出了珍娘三日珍珠粉的钱。

    朱少爷一时无法,账房的老人也是去年就因他的种种作为,又被珍娘一番挤兑,早就告老还乡了。朱少爷一点也不懂俗务经营,只靠吃老本度日,家里很快就加速败落起来。

    实在不行,只能发卖父亲和母亲留下来的东西了。

    朱少爷暗暗地想着。

    2

    “什么破烂东西,也送来给我吃,划拉得我嗓子疼!”哗啦啦一阵瓷器碎裂的声音,门口的侍女噤若寒蝉,更加不敢进去收拾了。

    今日朱少爷去忙着卖田地的事情,晚上还没回来,因此这时候也没人劝她,珍娘发了好大一通火气,直到她身边那个疤脸侍女端着一碗珍珠粉调成的羹汤进去,她才慢慢歇停下来。

    疤脸侍女屏息静气地收拾好一切,走出了西院,侍女们这才放松下来。

    “姐姐,我看那珍娘恶声恶气的,朱少爷怎么会那么宠爱她啊?”到底是年纪小,小翠忍了许久,还是忍不住悄声问一直与她关系好的拢烟。

    拢烟一瞪眼睛,厉声说:“你作死啊,夫人和少爷的事情,是我们这种下人能议论的么?!”

    拢烟这么说着,但是身边也有嘴碎的。拢袖就开口维护小翠:“切,什么夫人,无媒无聘,从乡下抢来的二婚女人,就算是少爷逼着大家喊她夫人,也逃不了她那个出身!”

    听到这,后面似乎还有很多秘辛,顿时周围几个小丫鬟都感兴趣起来,一叠声问着拢袖到底是怎么回事。被众人一捧,拢袖顿时更加得意洋洋了,悄声说:“其实这事虽然少爷不准说,但是你们出去打听一下,外面谁不知道啊!那个……”拢袖对着西院示意了一下,暗示珍娘的方位,才继续接着说,“原先在乡下是嫁了人的,相公是个读书人,可惜考了十年都没考上秀才,家里穷得一年到头连一碗浓粥都吃不上。”

    “不可能吧!”丫鬟们在朱家长大,朱家豪富,虽然说是下人,但是比起外面的小家碧玉,吃穿用度也不差多少,因此第一次听说,世界上竟有如此艰苦的生活,顿时都有些不信。

    拢袖不高兴被怀疑,怒声道:“哪里不是真的。我可是家生子,我娘老子都在朱府做事,她被抢回来的时候我可是看到了的,一身补丁挪补丁的麻葛衣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晒得又黑的。也不知少爷是中了什么邪,竟然不顾老爷夫人的阻拦,生生把人抢了回来。”

    “不过少爷许是一眼发现她养好了是个国色天香的大美人呢。我们少爷那脾气,之前看上了哪里的姑娘不是一定要弄回来,偏生这个珍娘邪乎得很,她一回来,开始还哭着闹绝食,后来听到相公死了,爹娘也急病去世之后,反而一心一意地待在朱府了。”拢袖放低声音继续说,“她一不闹了之后,把少爷一下子就牢牢地把在了手里,那些娶回来的小妾全部都被送了回去,这都四年多了,她一个月一人就要挥霍几十金,朱家的良田和别院都被卖了个干净,偏少爷跟入魔一样……”

    “拢袖,我看你才入魔了呢!”听到拢袖越说越不像话了,拢烟稳重,赶紧喝止她继续说下去,这要是被有心人说到珍娘耳边,只怕拢袖一家子也得被发卖出去。

    拢袖听到拢烟这一声喝止,才发觉自己得意忘形说得太过,顿时吓得脸色有些发白。不过她性子倔强,还是硬邦邦地说了一句:“这本是全临安的人都知道的事情,她们都不用打听,随便找个人都问的到。”

    说完,到底还是有些后怕,一行人敛了声息,规规矩矩地回了下人房。珍娘一贯不喜欢丫鬟们守夜,除了身边那个半脸全是烧伤疤痕的可怖女人被提拔成了一等丫鬟,拢烟拢袖都从原来的一等降成了二等,而小丫鬟皆是三等以下了。原本拿一两银子的工钱,到现在一人五百个大钱,也难怪拢袖和拢烟心里有气。

    不过,她们说得也没错。

    珍娘的事情,还真是大半个临安城都知道。

    原本珍娘是临安城边乡下的女孩,嫁了个读书人,家里虽然清贫,但是和相公两人鹣鲽情深,吃的虽然是粗茶淡饭,但是却一丝也没有影响到两人的感情。

    却没想到,有朝一日厄运降临,珍娘和相公两人攒了许久的钱,一起到临安城,一半是为了采买家中必需的盐和布头,准备过个体面的年,一半也是小夫妻第一次出门游玩。

    却没想到,刚好遇到了在城中瞎逛的朱少爷。

    朱少爷在临安城极其有名,他家有个称号,叫朱半城,意思是临安城一城的财富,朱家就占了一半,可见朱家的豪富程度。

    但是朱少爷作为朱家独子,被宠溺太过,却整日只知道喝酒享乐,尤其好色。凡是他看上的哪家姑娘,用钱用势,都一定要弄到手。因此虽然朱家父母乐善好施,但朱少爷在临安城,还是个人憎狗厌的角色。哪家有了颜色好点的姑娘,都是提防无比,出门都戴着帷帽,生怕被朱少爷见了强娶了去,一个俏生生的良家女子,从此给了人家做小妾。

    可惜,这临安城里面的人知道,珍娘他们却不知道。珍娘虽然出身乡野,但是娇俏甜美,总是务农并没有磨损她的风韵,反而让她有种健康的美丽,看上去极其亮眼,这出门溜达的朱少爷只是一眼,就硬生生走不动一步路,呼喝家丁就过来想抢了珍娘走。

    珍娘吓得花容失色,紧紧窝在相公的怀里,相公一个读书人,没什么力气,被他们几下推搡,摔倒在地,珍娘被抢上马车,直直架回了朱府。

    朱家父母勃然大怒,纵然再怎么纵容朱少爷,这对一个已婚的妇人下手,实在是太过荒谬了一些,往日看上小门小户的,用钱用势,多娶几个妾室开枝散叶,也就算了,现在竟然当街强抢一位读书人的妻室,简直愚蠢至极。

    这时候朱家父母才深深地明白,他们的放任已经宠坏了朱少爷,因为他一点也没觉得这是什么大事,兴之所至,就抢回来了罢了。

    朱少爷也知理亏,被父母逼着,只得把珍娘送了回去。却没想到,珍娘到家发现她的相公却因为惊怒交加,又摔得狠了,一路跋涉受了寒,回去就倒下了。

    年关没到,相公就去了——珍娘变成了寡妇。屋漏偏逢连夜雨,珍娘的母亲原本就年迈,父亲去世后操劳着拉扯她长大,这个年关严寒,家中贫苦,给相公收敛用完了最后的积蓄,母亲亦在年关彻底没了呼吸。

    所有人都觉得珍娘只怕这辈子要孤苦一生了,却没想到,珍娘借了钱财给母亲入葬,而后某天,突然消失了。

    再次听到珍娘的消息,已经完全换了个人,她原本是漂亮,可再次回到这小山村,给母亲风光大葬,休整迁坟。乡下人见到她,一脸娇怯怯的病意,看上去清减了许多,整个人站在山风之中,裙摆大袖被吹得猎猎飞舞,竟好像随时要羽化登仙一般。

    她美得竟有些妖异了。她身边,竟然就是朱家少爷。

    朱少爷,把家中所有的美妾全部送走,连从小定亲的王家小姐也不要了,朱家父母不许他娶珍娘,他却命令所有人叫珍娘夫人,竟然与父母直接对了起来。

    他们迁了坟地之后,珍娘就穿着绫罗,坐在柔软华丽的马车上离开,自此之后再未回过这乡下了。

    当时乡下的人都曾悄悄说,珍娘这女人,真是冷血。相公说起来也是因朱少爷而死,母亲的死也算是受了连累。家里最亲的两个人因为朱少爷的一念之差而惨死,她为了荣华富贵,竟然能舍了如此深仇大恨不顾,委身给仇人。

    不过,这只是头两年的说法。

    过了两年,大家再说起珍娘,都会悄悄长叹一声,这女子,真是刚烈能忍啊。

    3

    因为谁都看出来了,珍娘去了朱府,只怕不是因为荣华富贵,而是在报复整个朱家。

    她刚去不久就大病一场,奄奄一息,说来也怪,后来来了一位奇怪的疤脸女人,说她这病,只需要每日服一碗珍珠粉煎的汤药,就可以痊愈。

    病急乱投医,朱少爷赶紧就叫人磨了一颗拇指大的珍珠,果然服下之后的第二天,珍娘就容光焕发,朱少爷大喜,每日更是搜罗各种华美的珍珠,一日都不曾断。

    那疤脸女人也被珍娘留下来当了贴身丫鬟,往日得宠的丫鬟都被打发去做粗活儿,整得那些想攀龙附凤的丫鬟苦不堪言。别人问起来,珍娘一昂头,只说:“我不喜欢长得好看的人在我身边服侍,除非你们都和岚一样烧了半张脸,我就提拔你们当一等丫头!”

    一句话堵得所有丫鬟绝了上去的路,整个后院被她整得风流云散,再没有一个小妾和丫鬟与岚争锋。忠心的下人都被她的倒行逆施给气走了不少,朱家父母因为朱少爷入魔一般喜欢这个二嫁女人,气得郁结在胸,一年多不到就去世了。从此没了辖制,珍娘更是兴风作浪,大半个临安都知道了珍娘所做的事情。

    朱少爷往日也有几个一起长大的狐朋狗友,凑在一起也劝他:“你喜欢她个什么,她明明就是在报复你害死了她的相公和母亲,你就由着她闹么?!”

    “你喜欢她,就留着。但是辖制住她,不要让她骑在你头上,不就成了!”也有朋友这样说。

    “你们不懂。”朱少爷只笑着摇头,“我怎么舍得辖制珍娘,只要她喜欢,珍珠粉也好,绫罗绸缎也罢,只要我有,只要她要,我的珍娘,本就该配这世上最好的东西!”

    次数多了,那些狐朋狗友也知道朱少爷这是入了魔,于是不再劝他,只冷眼看着朱家一日日风流云散,慢慢显出颓势。


    朱少爷只要得了钱财,就去挑选一颗颗拇指大小的珍珠,悉数放进一个锦囊里面。那是珍娘两年前心情好时,亲手给他绣的,从那之后,朱少爷就一直带着这个绣得歪歪扭扭的锦囊,简直是爱若珍宝。

    这天,他又挑了满满一袋子珍珠,眼见着够珍娘吃上几十天了,他这付了钱,小心翼翼地揣着这袋子珍珠,带着唯一的小厮,往朱府而去。

    珍娘当晚发了脾气,第二天倒是起来得早。她脾气古怪,只喜欢带着那个疤脸的侍女岚,两人一早上就去了花园里面。

    朱少爷奔波劳累了几天回来,熟门熟路地摸到花园去。只看到一树桃花之下,一地雪白丝帛曳地,那芳华绝代的女子青丝散落满地,睡在了桃花树下的草地上。

    她一定是睡得很久了,因为她的衣裙之上,已经落满了带着露珠的桃花瓣,微风一起,一些桃花瓣被卷着飞舞起来,远远看上去,如诗如画。

    朱少爷放轻手脚走过去,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弧度圆润的小巧鼻梁,还有不点而朱的唇,珍娘看上去一点也不像嫁过两次,已经快二十岁的女人。

    珍娘的样貌显得年幼,睡着了看上去显得更加幼小,她的性格直来直往,脾气古怪又率直,一点也没有成熟的女人做派,反而一派烂漫的少女模样。

    那个叫岚的疤脸侍女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估计又去摘花去准备给珍娘泡澡了。这会儿只珍娘一个人在,朱少爷虽然不想打扰这幅美人春睡图,但到底是怕珍娘感染风寒,于是躬身抱起了她。

    那样小小巧巧一个人,抱在怀里,轻得不可思议,珍娘被惊动了,看了一眼是朱少爷,轻声唤了一句:“你回来啦。”

    又自然而然地依偎在了朱少爷的怀里,继续呼呼大睡起来。这样娇憨的作派,把风尘仆仆的朱少爷,哄得一瞬间容光焕发。

    他抱紧了珍娘,轻声唤:“我回来了,我带你回房去睡。”

    “嗯。”珍娘从鼻子里面哼出一身,表示知道了,小脸窝进了朱少爷的怀里,一副不许打扰的小样子。

    珍娘啊珍娘,叫我立时为你死了,我也是愿意的。

    朱少爷被她的熟悉和信任哄得心里甜丝丝的,恨不得当场就死了,也值得了。

    他抱着珍娘一路从花园回去,侍女和小厮都看得见,却也不见丝毫惊讶。在别家这是不知礼数,但是在朱家,少爷和夫人一贯都是这么惊世骇俗,古板一点的,早就已经被气走了。

    朱少爷抱着珍娘回了房间,这几天忙着过户立契,这时候也累了,干脆抱着珍娘一起,美美地睡了一觉。

    两人下午才起床,珍娘一醒,没了似梦似醒的娇憨,脸上表情瞬间变得娇蛮,她一脚踢了踢还在睡的朱少爷,看他醒了,一扬下巴:“你还睡,是要饿死我不成!”

    朱少爷顿时笑了,作揖认错:“是本少爷的错,竟然饿到了娘子。我这就吩咐下人,赶紧上晚饭,饿坏了珍娘,我真是百死也难辞其咎了。”

    说完,他亲了气冲冲的珍娘一口,高声吩咐下面的人赶紧上晚饭,又献宝一样,拿出那其丑无比的锦囊,轻轻拉开——散发着圆润光泽的珍珠,在已经昏暗的房间里面,幽幽地散发着宝光。

    一看就是精挑细选、最为昂贵的那一种,大小和弧度,都比岚当日要求的更高一档。

    珍娘脸色微变,看着那锦囊,半晌没出声。

    献宝的朱少爷顿时大急:“珍娘,怎么了,你不开心么?”

    “蠢货!”珍娘呼了他一巴掌,又厉声说,“饭怎么还不上,我饿了!”

    朱少爷这才拉紧了那袋子,小心地放在了床头,这珍珠昂贵,每日珍娘都要吃一颗,因此要妥帖收藏好,免得出岔子。

    那边,侍女已经进来,饭菜摆在了外间,珍娘已经坐下,那个疤脸侍女在她身后,默默地布起菜来。

    “不喝,我今日不想喝!”朱少爷还在整理衣服,就听到珍娘生气地大喊,然后就听到瓷碗摔碎的声音。他顿时大急,三步并作两步,从内室走出去,就看到地上摔碎了的药碗,泼了一地散发着银白珠光色的药液。朱少爷走过去轻声哄劝:“珍娘,莫闹脾气,你这病需要喝药,不然明日你又要说心口疼了。”

    “我不喝,不喝!”珍娘仿佛个小孩子一样,嘟起嘴,眼圈都红了,“我不喝了,他们都说我作幺蛾子,分明没有事,但是拿腔作调要吃珍珠粉,说我是故意败家……”

    说到这里,眼泪一串串下来。她的哭,不像是她的外表那样羸弱娇怯,反而像个倔强的小孩子一般,要哭不哭的样子,看得朱少爷又是心疼,又是好笑。但又气自己不在家,让珍娘听了风言风语受委屈,顿时怒声问岚:“你陪着夫人在家,到底是谁敢在夫人面前搬弄是非?!”

    那岚虽然毁了半张脸,但另外一半确实红唇齿白,眼若寒星,虽然是个下人,但通身气度雍容华贵,这时候被朱少爷问道,不卑不亢地躬了躬身,恭敬地回复:“是拢袖和拢烟她们,并一群三等小丫鬟,在二门外嘴碎,夫人本来想去那边爬树,刚巧听到,这都气得两天没好好吃饭吃药了。”

    “什么?!”朱公子顿时怒极,当场就叫了这些丫鬟跪在门外,哄着珍娘好好喝完新熬出来的珍珠粉,吃了一些易消化的药,这才冷眼吩咐把这些丫鬟全部打了板子卖出去。

    “一人打十板子,我也不卖你们,我们朱家不差这几个银子,把她们赶出去就行了!”珍娘扬着下巴吩咐。

    “珍娘,你总是这么善良。”朱公子扶着她,笑着感叹。

    下面的拢烟拢袖她们恨得牙痒痒,这等奸恶的妇人,偏偏少爷还夸她善良,罢罢罢,赶走就赶走,只要不是发卖,哪里不能找到个活儿干。

    4

    “你若是后悔了,此时收手,亦不算晚。”珍娘看着窗外的迎春花,爬了一墙的黄色花朵,看上去柔软又丰美。而珍娘依窗而坐,一头如瀑长发,因为她一贯不喜束发,就那么披散着,看上去仿佛山野精魅一般漂亮。

    她身后站着那疤脸的侍女,轻声这样对她劝着。

    珍娘回过头,她眼里看到的岚,白色上衣与红色齐胸襦裙,高高的华丽发髻上空无一物,那右脸上,别人都看到是烧伤的可怖疤痕,但珍娘看到的,却是半张金碧辉煌的金子缠枝花纹面具。

    “你若是后悔,此刻收手,你亦不晚,朱少爷也不晚。”岚再次对她重复。

    珍娘愣了一下,恍恍惚惚地笑了一下,半晌又摇摇头,轻声说:“岚,你知道么,这个时候的王家村,应该可热闹了。人都在忙着春耕、嫁娶,而山上随便放个陷阱,就能抓到兔子和狍子,运气好了,抓到狐狸什么的,成色好的一次能卖个三四两银子,一家人一年的嚼用都不担心了。”

    “山上还有蘑菇,有各种新鲜的山珍,只要勤快,这个季节,谁都不会饿肚子……”珍娘说到这里,声音低了下去,她的眼神变得深邃,看着窗外,俨然又在发呆了。

    岚没有再说话,和她一起看着窗外。

    窗外面,朱少爷又已经出了家门,那两百亩良田已经卖掉,却没有花多久,家中父母的收藏已经变卖一空,朱少爷这回出去,是把祖传的几块美玉卖掉。

    临安城之中,大家都知道朱少爷为了供养珍娘吃珍珠,总是变卖家财,所以朱少爷出去卖东西总被压了很低的价格,而临安的上品大珍珠因为朱少爷,活生生比以前贵了一倍多。

    因此这次朱少爷打算走远一些,去当掉传家之宝,然后再去那边,多买一些珍珠。

    这一次他花费了两个多月。因他已经不是当年的朱半城,当然也没有办法自己组建商队,只能跟着别人一起,这时间就不是他自己能控制的了。

    家里珍娘已经断了几日的珍珠,朱少爷心急如焚,最后高价找商队买了一匹马,往日没怎么努力练习骑射,这次大腿磨得鲜血淋漓,日夜兼程之下,总算赶回了家。

    他回来的时候,珍娘已经发病了。她心口疼得厉害,嘴唇已经发紫,往日的侍女都被发卖了,只剩下几个十岁左右的小丫头,谁都拦不住珍娘。

    朱少爷到家的时候,娇小的珍娘坐在高高的树枝桠上,长裙和袖摆垂下来随风飘舞,手垂在身边,看上去随时都会摔下来。

    朱少爷一把推开岚,好歹记得这是珍娘最喜欢的侍女,按捺住了踢她一脚的怒气,转身仰着脸哄珍娘:“珍娘,快下来,快下来喝药。你看我这次带回来的珍珠,够你喝大半年的,你快下来……珍娘——!”

    这一声喊得音都破了,只因朱少爷看到珍娘直直地从树枝上栽下来,裙摆大袖随风飞舞,仿佛一只垂死的白蝶一般。

    这画面却没让朱少爷觉得凄美,他目眦欲裂,一把丢掉背包,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敏捷飞奔过去,堪堪接到了落下来的珍娘。

    “少爷,快把夫人平放到地上。”岚马上过去掐住了珍娘的心口,飞快地按压,又对着焦急生气的朱少爷说,“如果少爷现在吩咐人去煎药,珍娘还有救!”

    岚这句话一出口,朱少爷顿时什么都不记得了,他马上转身就捡起那个可算是巨大的背包,提着就往后院跑,一边跑一边大声说:“我去煎药,你千万看好珍娘!”

    这一次,流着冷汗争分夺秒地煎药,嘴唇发紫气若游丝的珍娘,给朱少爷留下了深刻的教训,他再也不敢有一丝侥幸。刚过了年关,珍娘的袋子里面还剩几十颗珍珠的时候,朱少爷就早早找了人,发卖朱家祖宅。忠心的老仆早已散了大半,朱少爷要发卖朱家祖宅的事情,没有遇到任何阻拦。

    最后剩了珍娘和岚,两个小丫头,朱少爷自己一个小厮都没留,一行五人,搬到了一个简单的两进房子。

    没有花园,也没有大树,珍娘一贯喜欢的消遣——爬树和在花园睡觉,都没了。她心里不开心,就可劲儿折腾。

    这房子不如朱家老宅那样大,声音大了,隔壁都能听到发生了什么,于是风言风语再起,都说朱家少爷是被狐狸精迷住了,又说那狐狸精把朱家都作践完了,还是不肯放过朱少爷,肯定是想要把朱少爷也作践死。有些人说狐狸精恶毒,但是又有些人说朱少爷是自作自受,往日要不是他如此好色,也惹不上狐狸精。

    这些流言蜚语传得再厉害,也抵不住珍娘和朱少爷两人感情甚笃,倒是有不少流氓听说珍娘貌美,在门口偷看,让朱少爷咬牙又雇了两个护院,这才消停。

    本来得了卖祖宅的钱财,好几年都可堪无忧了,只要收紧门户,好歹也能过好几年安生日子。因为家里没有东西可以再卖,朱少爷这次也卯足了劲儿,找了昔日朋友厚颜祈求,如今跟了一个账房学做些皮货生意。等到出了师,拿了本钱去跑南走北,虽然辛苦,但是利润丰厚,可以保着珍娘一生无忧。

    可却没想到,一切都仿佛是冥冥之中注定一般。那一日他看珍娘在家憋闷,带着她踏青,珍娘好容易才露出一个笑容,给了他从未有过的好脸色。一行人开开心心,出了城门在河边看两岸柳树随风飘摇,美不胜收。在这人烟稀少的地方,珍娘终于可以摘下帷帽,开心得就要爬树,朱少爷正在劝解她的时候,被贵人看到了珍娘。

    珍娘的样子极美,不只是临安城,只怕与宫里面的皇妃相比,都一丝也不逊色的。这事情朱少爷知道,珍娘自己却天真烂漫,一点也不晓得。但好在她知道朱少爷对她很好,纵然不耐烦,只要出门,帷帽都戴得稳稳的,这回也是朱少爷大意,看周围没有人,珍娘又一直叫唤憋闷,于是心疼她,让她透气。

    注定一般的劫数,又仿佛是当日的重演。

    只是这一次,朱少爷成了当日珍娘的相公,而督抚公子,成了当日的朱少爷。

    督抚公子只是偶尔来这个父亲辖下的城市踏青访友,正觉得百无聊奈之际,在青山绿水之间,一瞬间,还以为自己看到了山林里的妖魅。

    那女子虽然是妇人打扮,但是小小的,看上去仿佛及笄少女年纪,跃跃欲试地看着面前几人合抱的巨树,若不是身边男子拉扯,只怕她马上就要爬上去了。

    与周围所见的任何女孩都不同,她只是这几个眼神,就让人觉得她对山林极其喜爱,气质也仿佛山中的山鬼一般,天真皎洁,又带着一丝魅惑。

    再看看她身边那个男子,显然是她的相公,但那人一副寻常富户打扮,没有功名,看穿戴也不是顶级的有钱人家,督抚公子一瞬间就做了决定,给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

    他当然不会学当日的朱公子那边当众抢人,只是朱少爷百般防备,回城的路上,他们遇到了毛贼袭击,珍娘不见了。

    等到朱公子发现的那一瞬间,整个人几乎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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