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像长命泉(精)红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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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返校
第二章拿人
第三章失魂
第四章朝圣
第五章新生

红柯,本名杨宏科，曾执教于陕西师范大学。漫游天山十年，主要作品有“天山系列”长篇小说《西去的骑手》《大河》《乌尔禾》《生命树》等，中短篇小说集《美丽奴羊》《黄金草原》《额尔齐斯河波浪》等，曾获冯牧文学奖、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中国小说学会奖长篇小说奖、陕西省文艺大奖等,被誉为“西域的歌者，灵魂的诗人”。

第三章失魂
手指竖在鼻尖，慢慢转过头看草地的花朵，许多花都开了，更多的花含苞待放，就在她从姑娘变成女人的一瞬间那些花蕾全都裂开了，花开声一浪接一浪，都传到九天之上了，都传到大地尽头了，都反回来了，她听到的是花开的回声，嘭！嘭！叭！叭！烟花爆竹一样，五彩缤纷，光焰照人……女人跪在地上，高举双臂满脸喜悦的泪水，女人望着男人颤抖着发出花蕾一样的声音：“亲爱的你把羔给我打上了，你让我成了草原上的红花。”他们骑马穿过草原，草原上的人们都纷纷给女老师献上鲜花，一个刚刚给心上人献身的姑娘怎么能逃出草原人的眼睛呢？姑娘变成女人那是多么幸福多么美好的人生盛宴，从此她的那张脸就四季如春。老妈妈老大娘们一边给女教师献花一边拧一下她娇美的腮帮子，好样的，打了羔的姑娘。副连长愣了那么一下，陕西老家“打羔”是骂人的话，在草原上竟然如此美好。大娘大妈们给副连长竖大拇指，好样的，这才是草原的巴图鲁，真正的男人。
更有意思的是学校里的孩子们，都欢天喜地地叫女教师“妈妈”，“阿娜阿娜”地叫，把女教师团团围住，女老师一一拥抱他们。被喊叫成妈妈的女教师很得意地看着副连长，副连长很快就淹没在“阿塔爸爸”的喊叫声里。
女教师告诉副连长，哈萨克人古老的传统，长子结婚后与父母分家另过，生下的个孩子都要送给父母，成为父母的孩子，也等于是自己的弟弟妹妹，一来自己新婚还年轻，二来父母有了幼子也不显老，青春常在。从生活实际考察，父母年老时长子送来的幼子也长大了，父母不再寂寞，也有人养老送终。哈萨克人专门有一个生命永生不老的神话故事《长命泉》。副连长次来草原小学时就听见女老师在教室里给孩子们讲《长命泉》的故事。好多年以后副连长复员转业回到老家陕西周原当中学教师，给家乡的孩子们讲草原神话《长命泉》和打羔的故事。他的一个学生杨宏科梦想当诗人，就把名字改成红柯。好多年以后这个叫红柯的家伙考上大学，还真发表了几首破诗，野心勃勃去了老师当年奋斗过的新疆，以《长命泉》神话为素材写了短篇小说《骑着毛驴上天堂》，发表在2000年6期《岁月》杂志上。当年《小说月报》9期转载，又写了短篇小说《打羔》发表在2000年5期《人民文学》上。那时的红柯还写不了长篇小说，《打羔》成为长篇小说要在十年以后。1976年5月，草原鲜花盛开的时候，副连长给小学女老师把羔打上了，成了大地上幸福的男人，女老师答应嫁给他，他们商量好：10月1日国庆节结婚。女老师带着副连长走亲访友，忙了整整一个月。副连给家去了信，寄上他和女老师的合影，这么漂亮的媳妇，在陕西老家再次引起轰动，老家人误以为是电影明星，谁也不相信这是个小学教师。
幸福从来都是这么短暂，七月份放，女教师送批孩子回家，返回途中遇大风遇难。葬礼结束后，人们看见副连长骑着马去了草原。马儿一直把他带到他们打羔的地方，七月中旬的草原，花已经很少了，零零星星散得很开，牧草都有半人高，草浪滚滚，他们打羔的地方草势旺盛，比周围的草高出大半截，绿中发黑。一片墨绿，副连长从马背上滚下来，一直滚到他们一起打滚的地方。他们那么能折腾，跑马圈地一样滚出那么辽阔的地盘，每一朵花都有他们的气息，每一棵草都有他们的痕迹。风掠过大地，剥开他们的衣服，拽攥他们的头发，头发就跟草一样翻滚；风舔他们的皮肤，他们的皮肤就紧贴大地向四面八方延伸扩张到天地的尽头。风为什么吹走了你？我骑着马追上了你！我们又在一起了。副连长开始亲吻草根，他的嘴贴着地面，从草根开始。他清楚地记得他的手雄鹰一样落在她胸口时，她的手也飞翔起来了，他就忍不住吻她，他抱住她的头，她的脖子那么白嫩细腻，闪出团幽光，还散发出浓烈的幽香，正是这种幽微细腻的女人气息让他陷入更激烈的疯狂。他就开始亲她的脖子，然后从脖子到耳根，到黑发与白脖子相交的地方，那么美好，那么微妙，他都不知道他的嘴巴连啃带咬在她的发际与脖子间缠绵了多久……我不会停下来的……他也不可能停下来……此时此刻他跟羊啃草一样认真仔细地啃大地上每一棵草……又跟羊不一样，他只啃不吃，每一棵草都被他咬破了渗出了草汁，草汁被他吸奶一样吸肚子里了，草没有断，被咬破而已。可以肯定的是每一棵草都有她的气息，他全都闻到了。他很快就听见了她的声音……我没有死，我不会死，我只是变个样子，你会找到我的……你一定要找到我……风吹得呼呼的，每棵草都把她的声音传给他，他就不难受了。他坐起来，静静地听她说话……我们又在一起了。被风吹动的草在他脸上额头上扫来扫去。花已开过了，都是带穗的草，都是打上羔的草。他刚这么想，他就听见她的笑声：“我也打上羔了呀，我跟花草没有什么不同。”副连长每个礼拜都去草原。草越越，秋天的时候草全黄了，结实得跟牛皮绳一样，啃咬起来更筋道了，就像壮健的少妇，好几次副连长的嘴巴都让牛筋一样的牧草勒出了血。一点也不疼，还有一种欣慰和惆怅。当初他们在鲜花盛开的草原上狂欢时，女教师的下体流血了，姑娘变成女人了，姑娘成熟了，少女时代结束了。女教师满脸喜悦的泪水，哽咽着颤抖着依偎在副连长的怀里，“我太幸运了，在春天在鲜花盛开的草原上和雄鹰一起翱翔。你知道女人的不幸是什么吗？就是青春的花朵让猪拱了让狗啃了。来吧！我的雄鹰！”牧草很快就被割完了，拉回去垛起来，让牲畜过冬。草原一下子空旷起来，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阻挡风了，戈壁沙漠与草原连在一起，任由大风狂啸，风一下子就势大了。副连长依然去草原去旷野去大戈壁。他能从风中听女教师的声音，就是草原上流传千年的蒙古古歌《天上的风》。当初，女教师唱这首歌的时候他就有一种不祥之感。
天上的风啊！
无常，娘生的肉躯哟！
不长！
人世间没有长命水啊！
让我们珍惜相聚！
珍惜时光！
据说当年成吉思汗征服了世界，请长春真人丘处机不远万里到中亚黄金草原以求之术，丘处机到大雪山兴都库什山进谒了成吉思汗，他以“内固精神，外修阴德”“恤民保众，使天下安”劝告成吉思汗，连丘处机自己都没想到他的这番话暗合了草原古歌《天上的风》。成吉思汗恍然大悟封他为“神仙”，不再相信人间有什么长生之药。大汗情不自禁唱起了《天上的风》，用的是地道的长调。草原上，风被称为萨力哈。“天上的风”全称就是“腾格里……萨力哈”。长调如长风，旋律低沉哀婉，真挚苍凉，令人伤感而泪下。面对天上的风，人何等渺小弱势无，无奈，渺小的人只求有生之年尽可能地相聚相慰相。万物纷然如牛毛，天地之生人为贵，人生难得如麟之角。人死后入长生地，长出青草回归大地母亲的怀抱，春天不打猎，不掐树枝草尖，不登山，不指天，不指，不宜生存之地不强居，与之相伴的牛羊马驼当亲朋好友当兄弟相待。
副连长再也没有恐惧之感了，他已经习惯了《天上的风》。从秋天到冬天，他每到周末都去城外。出城不到十公里就进入荒漠，起风的那一刻，女老师就出现了，就是那天籁般的歌声。副连长和他的马被大风推着走。马也习惯了大风中的疾驰，是顺而行。风吹多远他和他的马就走多远，有时好几天不见踪影。部队派人寻找，难度极大。有时他和他的马回城了，寻找他的战士还不知去向。领导同事反复开导，做工作。作用不。急了，他会说出莫名其妙的话，比如：“让风吹吹好啊，风就是人的灵魂，上帝造人，女娲造人，都是吹那么一口气，那么一吹人就活了，就有生命了。”大家都愣住了，这种唯心主义的话出自一位军队干部之口太让人吃惊了，副连长反而劝人家“草原小学地方好啊，草原深处的洼地，洼地聚风，风势就起来了，大风一刮人和牲畜就能茁壮成长。”人家提醒他：“女教师已经死了，你要勇敢地面对现实。”“她没有死，她活在大风里，风让人永生，风让所有的生命永生。”他开始唱《天上的风》。
领导和同事们一致认为，副连长太爱女教师了，都痴呆了，都癔症了。据草原上的人说，他们经常在开满红花的地方幽会，红花就是野罂粟，会让人迷狂。也不能迷狂这么久嘛，持久的迷狂就是癔症了。让副连长转业回陕西老家，离开这个伤心之地。大漠风吹到内地不就成口哨了嘛。同机关的老乡暗中跟副连长家人联系。副连长很快接到大哥的来信，母亲病重，而且是慢病，一时半会治不好。副连长跟战友和老乡去商量，大家一致认为选择就是转业回老家：我们想转业到地方去工作还转不了呢，你有这么好的理由，可以打报告试试。1976年转业军官都能在地方得到很好的安置，都在实权岗位上，转业是一个很好的待遇，军官打报告获准的机会很少。副连长打报告的第二周就获批了，而且以正连级转业。首长和战友们给了他的关照。
回到老家周原县，他没有去机关，而选择当了一名中学教师，教地理，不在县城中学，在偏远的范家营中学。据说刚到教育局报到不久，从县广播站听到范家营小有一把学生当亲生孩子的女教师，被称为菩萨老师，他就骑自行车专门拜访这位菩萨老师。出城不远就要过有名的三沟六坡，机动车气喘如牛，骑自行车的人都在匍匐前进，拐来拐去走几字上坡。下坡很猛，更危险。每条大沟都有一条河，村庄都在半坡，沟底全是树，水在树叶间闪动，牛羊还有高大的关中驴在河边林间吃草。他听见树叶的哗哗声，女老师的声音就出现了：“你要找到我，我就在风中。”风吹响了树也吹响了草。他的车子慢下来，他在犹豫该不该去见菩萨老师。风一下子就大起来，树叶和草丛同时告诉他：“我就是她，她就是我，你见到她你就会明白我没有死。”车子就快起来了，比马还快。大漠风终于吹到了内地。老远就看见墨绿的柏树林。他先去了范家营中学，几百棵大大小小的柏树挨个摸了一遍，每棵树都有女老师的声音。树大招风，这么多的树聚起很壮观的风势，这回不用女老师告诉他什么了，他心里有个念想，立马就能传到风里。风不用掠过大地，柏树兀自散发浓烈的芳香。中亚草原对一个女子的赞美常常会用柏树来形容。范家营小学紧挨着范家营中学。不用人介绍，他一眼就看出来那个在教室门口给学生系鞋带的女老师就是人们传说的菩萨老师。他走过去，如见故人，首先做自我介绍，竟然先入为主地告诉人家，他是隔壁中学新调来的地理老师。菩萨老师微笑着看着他：“怎么看你都像个军人，腰板这么直，步伐这么坚定，哪像个文弱书生？找我有事吗？”“没有没有，我是随便逛逛，发现你看孩子的眼神很特别。”“我就是个普通人你看走眼啦。”“你让我想起我过去一个朋友。”孩子们小鸡拥老母鸡一样簇拥着菩萨老师往操场走，菩萨老师朝他挥挥手说声再见，但菩萨老师没抬头也没看他，菩萨老师一直关注她的学生们，目光紧盯着孩子，跟迎面而来的同事也是应付地挥挥手“你好！你好！”同事们都习惯了，甚至有同事提醒她:“隔壁中学这个新来的地理老师一看就不是什么好鸟，男人跟女人套近乎的招就是你很像我以前的朋友；第二招就是啊呀简直就是故人相见嘛；第三招就是好多年前我就梦见你啦。”菩萨老师还是没抬头：“第四招呢？”大家说不出第四招了，菩萨老师就随口来了一句：“我就等第四招。”他真的相信天地间有神灵，就像西方人相信有上帝。阿尔泰草原遇难的小学教师不用在风中传送她不死的灵魂了，不用再借草木飞禽发出自己的声音，转业回乡的地理老师从菩萨老师的眼神里看到了遥远的阿尔泰的一切。他蹲在树下哽咽半天，他听见她在说：“你终于出现了，我找你了。”他抹了几下脸上的泪，甩在草丛里，灰白的艾蒿接住了他的泪水，落下的阳光一下子燃烧起来，艾叶上的泪水就成了耀眼的露珠。
他在教育局办好手续，立马到范家营中学报到，忙了一个礼拜，吃住备教案，熟悉环境与同事交流。上课到下学期了，学校给他安排了一些闲杂工作，大半时间就是备教案，听课。一个对五十万分之一地图了若指掌的边防军官，中学那点地理课跟玩似的。他认真地听同事们的课，搞清楚讲课的程序与方式。跟阿尔泰草原小学女教师交往的两年时间里，也是他耳濡目染教育事业的过程，同事们点拨几下就明白了。大家很钦佩这个放弃当官甘愿当穷教师的转业军官。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教师可真不是个好职业，乡村教师找媳妇都困难。大家问他为啥不进机关？他就说我喜欢当孩子王。再问，他只笑不吭声，就没人再问了。大家也看到这个新同事爱跟学生接触，暂时上不了课，就在操场跟学生打篮球打兵乓球。乡村中学简陋的操场也就几个木制篮球板，球网都烂没了，只剩下铁框。兵乓球案是石板上放一溜砖头，学生用的。老师们打兵乓球的案子是标准的木制球案，有网子，在一个大房子里。乒乓球适合在室内打。塬上风大，露天打乒乓球遇上起风，乒乓球就成了飞鸟。他还是喜欢把乒乓球打成飞鸟。那是学生的活动场地。有隔壁小学的菩萨老师来中学办事，路过操场，看见这个转业军人跟学生打乒乓球，就走过去看了一会儿。转业军人不像个老师或教练，而是一个大哥在教小弟，那么有耐心，手把手地校正学生握乒乓球拍，发球，手轻轻一抖，白色乒乓球跟鸽子起飞一样脱离手心，刚升上案子一尺多高，球拍呼啦一下迅如苍鹰快如高原狡兔，一下子把白色乒乓球从鸽子变化成了苍鹰和狡兔。结果可想而知，学生发的球如苍鹰和狡兔，直撞老师的球拍，没有给老师留下一丝反击的机会。乒乓球跟真正的苍鹰和狡兔一样，再次绝地而起脱离老师的球拍冲上天空，围观的学生一片欢呼。老师走过去搂学生的肩膀，把大拇指竖在学生的鼻尖上晃了三四下，学生兴奋自豪满脸热气满眼神光，学生真的像一个小弟一样也搂住大哥的肩膀向大家挥手。学生们又一阵欢呼。学生们都看到了他们的同学反击过去的球从老师球拍上如苍鹰如狡凌空而起划一道弧线，他们的同学纵身一跃擒住苍鹰与狡兔的精彩一幕。人群后边的菩萨老师平生次亲眼目睹了一位男老师把学生当亲兄弟，一下子有了知音之感，一下子回到少女时代，举起胳膊旗子般晃动，转业军人眼睛一亮也举起胳膊遥相呼应。学生们以为老师在回应，他们就更热烈了。学生们都没发现他们后边的女老师，女教师的手臂慢慢放下来，眼睛更亮了，目光拉长了。连女老师自己都没意识到她转身离开时一蹦一跳活泼如小鹿。
他们到底不是少男少女了，他们再次见面时就很坦率地向对方讲述他们的过去。女教师的婚姻并非人们传说的那么糟，丈夫与她从中学同学到师范，相亲相爱，可她不能生育，访遍名医都没有用。丈夫是个孝子，抗不住父母的压力，被迫离婚。她离开那个伤心之地，调到周原县，也不想待县城，就来到县城以西的小学范家营小学。同事朋友给她介绍过不少对象，每次见面都匆匆结束，她无法接受任何男人了，多次相亲的结果越发显示她的过去多么美好。她不再恨已经再婚的丈夫了，她甚至相信世界上不会再有像前夫那样的好男人了；她也原谅了原来的公公婆婆，继香火不是思想封建，当她看到身边这些可爱的小学生时她就明白老人们的这种古老而朴素的愿望有多美好。她就把学生当成了自己的孩子，大家也不再给她介绍对象了。自从她有了菩萨老师的美誉，大家自觉地跟她保持了距离，太受学生和家长欢迎的老师，老师没法向她看齐嘛，也没必要都成活雷锋嘛。她多次成为单位，当她成为全县时，有心人就巧妙把活锋转换为活菩萨，大家立即响应。雷锋可学菩萨不可学，菩萨是神仙嘛，不食人间烟火嘛。领导原本想树立典型树立榜样，也是政绩嘛，轻轻一点，领导大悟，不是给自己挖坑嘛，领导马上与广大群众站在一起，把女教师抬到供桌上供起来，菩萨老师的美名也严格地限制在周原境内。雪花般的奖状纷至沓来，菩萨老师全收到箱子里。大家也就知道菩萨老师是明白人，不计名利。这样，大家彼此相安无事。转业军人的到来打破了这个格局，女教师听完转业军人在新疆的经历，个反应就是人间真的有灵魂转世投胎的奇迹，她自己都喃喃自语起来了：我就是她的化身，她没有死，她怎么能死呢？她有这么多孩子，孩子怎么能没有妈妈呢？女老师就哽哽咽咽哭起来了，先是一抖一抖地呜咽，接着放声地哭，就推开转业军人递过来的手绢奔到一棵刺槐树边，抱住刺槐树号啕大哭。那是离学校离村庄好几百米远的坡上，坡下是大水库，满坡的刺槐大叶杨，还有野兔麻雀数不尽的虫子，她的哭声跟鸟虫的鸣叫混杂在一起此起彼伏。当她奔到大叶树跟前时，大叶树的喧哗声就把她的哭声给淹没了，她还是一如既往地抱住大叶杨，她已经没有哭声了，杨树叶子越拍越响都成暴雨了，都替她哭了。她马上明白世界并没有抛弃她，她早已原谅丈夫了，确切地说是前夫，一切早就结束了，她成为菩萨老师的那就有了自己的生活。她就接过转业军人的手绢，象征地擦擦。泪早就干了。风比手绢快得多，还有阳光，跟金一样一浪接一浪，她还是喜欢转业军人的白手绢。下坡的时候白手绢已经不知不觉地被她编成了一只白蝴蝶。进校园时白蝴蝶已经扎在她的头发上了。同事们都惊奇地看着他们俩，菩萨女老师的头发柔亮而飘逸，眼睛喜孜孜的神采飞扬。转业军人跟着菩萨女教师穿过校园到单身宿舍去了。
两个月后他们结婚了。这里有了两个菩萨老师。男菩萨老师来自军队，应该被称为“活雷锋”，已经有了前车之鉴，中学领导与广大老师防患于未然，把的称号限制在本单位。俩统统被称为菩萨老师。没有亲生子女，学生就是他们的亲生子女，就是他们的孩子。
几年后，王怀礼同学来到范家营中学，王怀礼同学遇到了贵人菩萨地理老师，地理课一路飙升，课程忽上忽下。菩萨老师一再提醒，不要期待老师都跟我一样，不能偏科，高考很现实。1982年高考王怀礼同学落榜，菩萨老师没有批评他，反而鼓励他再接再厉，来年再战。菩萨老师又给他讲了一遍长命泉和打羔的故事。“就是不为你自己，也要为你的父母好好去努力。对父母的孝不是让父母吃好喝好心情好，是你要活好，活出尊严得面；就是命要好，命孝远远高于身孝心孝。”菩萨老师情不自禁唱起了秦腔《劈山救母》里精彩的《刘彦昌哭得呀两泪汪》。西北高原深沟大壑慷慨悲壮激扬苍凉的秦腔，师生俩站在长满豆子与谷子的长坡上，自行车停在白杨树下。菩萨老师面朝长天大野，睁眉火眼，脖颈青筋暴起，青湛湛蚯蚓一样；白衬衫，蓝涤卡裤子，半绾袖子，左手下沉右手扬起，打太极拳一样，一段一段秦腔从肺腑间一字一顿喷薄而出：刘彦昌哭得呀两泪汪，怀抱上娇儿小沉香。
官宅内不是你亲生母，你母本是华岳三娘娘。
自从那年王开选，为父我投考奔帝邦，闻听你母多灵验，华岳庙抽签问吉祥。
连抽三签无上下，将诗留在粉壁墙。
出了岳庙遇大雨，因避雨招亲戴贤庄。
你母赠银三百两，在长安科场把名扬，奉旨洛阳把任上。
路遇妖怪把父伤，你母亲紫云从天降，宝莲灯救父出了祸殃。
你舅舅杨戬火气旺，恨你母私配了凡夫刘彦昌，将你母压在华山下。
华山之下产儿郎，多蒙灵芝把你救，父子才得聚一堂。
父把这来历对儿讲，还要你……你自己做主张。
《劈山救母》就成了王怀礼的励志歌，包括长命泉和打羔这样的励志故事，在王怀礼的脑子里萦绕不散。菩萨老师亲自登门拜访王怀礼父母，告诉他们怀礼是有希望的，基础好刻苦努力，离录取线只差8.5分，这样的任何一个中学补习班都要抢的。菩萨老师握住王怀礼的手，眼睛看着怀礼的父母：“怀礼啊，希望你还当我的学生。”老母亲一下释怀了，老父亲也笑眯眯地看儿子。老母亲一定要留菩萨老师吃饭，菩萨老师也确实饿了。菩萨老师紧跟怀礼母亲进了厨房，怀礼母亲从案板下黑陶罐里掏出来的两颗鸡蛋被菩萨老师坚决地退了回去，菩萨老师说他胆固醇高不能吃鸡蛋。农村老大娘不明白胆固醇是什么鸟，但能听清这是城里人的一种病。菩萨老师就爱吃面，关中农民常吃的裤带面。菩萨老师咥了满满一老碗，喝了半碗面汤，点上一根大雁塔，给怀礼父亲递上一根，打火机蹿出火苗，点上美美地抽几口，剩下的半包烟硬塞给怀礼父母，理由很充分没法拒绝：给镇长儿子补课，镇长给的烟不抽白不抽，镇长儿子歪水平给咱怀礼提鞋都不够。一家人把菩萨送到村口。村里人都看着菩萨老师来又看着菩萨老师去，怀礼娃有希望学校才重视嘛，老师都亲自来了嘛。街坊邻里都这么说，怀礼家父母哥嫂就松了口气。怀礼放松不了。开学前那些日子怀礼下地活，家里不让他干重活。1982年生产队还没解散，家里人都要出工。他就去自留地除草、浇水，再到沟里坡上拔猪草。1983年的农村自然生态还相当好，还有野兔黄鼠狐狸松鼠斑鸠蝴蝶野蜂瓢虫蚂蚁知了蜘蛛，还有艾蒿星星草野菊花刺藜圪垯车前草马齿苋，沟壑间长满了枸杞桃鱼腥草苦苦菜灰条耐汗菜迎春花。猪喜欢吃的鱼腥草马齿苋苦苦菜灰条耐汗菜塞满了背篓。爬到半坡时起风了，风越来越猛，黄土高原沟深聚风，长天大野的风瓜熟蒂落般纷纷落入沟里，风一下子就有了气势，整条沟跟一只巨鸟一样飞起来了，左右两侧布满了无数耕地树林草坡和村庄的大坡一下子成了一双巨翅给鼓动起来，巨翅里不动的只有呜呜的长啸，黄土大沟被风给吹响了。也吹响了王怀礼的胸膛，王怀礼连背篓都没卸下就唱起来了，他还以为是别人在大沟里唱，他伸长脖子竖起耳朵听那壮怀激烈悲壮苍凉的秦腔大戏，他都情不自禁地击掌拍腿遥相呼应，很快他就发现是他自己在唱，唱得睁眉火眼，青筋爆裂。地里干活的人都听到这个学生娃声泪俱下吼秦腔，而且是经典的《劈山救母》中经典的《刘彦昌哭得呀两眼汪》。谁都能听出来怀礼娃考大学不是给自己争功名争前途是给父母争脸面。咱要有这么个娃，考不上咱都高兴，把父母的脸撑大了嘛。
王怀礼回家一直到后院，把背篓放在猪圈外边，三头猪闻到了野菜青草的气息噢噢叫着挤到门框上顶啊顶。老母亲递给怀礼一缸子水，一条毛巾，怀礼擦擦喝水。老母亲把背篓里的野菜杂草倒出来，再分类，灰灰菜耐汗菜装在拌笼里，再清理一遍，嫩的留下，老的跟野草一起剁碎，倒进石槽，猪们一哄而上，大嚼大咽。挑出来的鲜嫩的野菜母亲会做出一道道美味佳肴。从小到大，日子都是这么过的。农村家家都这样子，可是今天王怀礼兀自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伤感。野菜并没有什么不好，有什么好难受的呢？猪和人吃同样的野菜这个场景深深地刺疼了他。多少年了，今天才猛然醒悟。他还记得去年9月7日母亲送他去渭北大学报到，母子俩在学生食堂次吃公家饭，吃城里人的饭。买了两份米饭，一份炒土豆丝，一份蒜薹炒肉，母子两个吃得那么香，食堂里的扯面臊子面母子俩看都不看，任何面食都对农民没有吸引力。北方农民尤其是西北农民眼里，米饭都是达官贵人吃的美味佳肴。母子俩美美地享受了白花花香喷喷的米饭，即使没有菜，他们依然会吃得很香。第二天送母上公汽车时，他发誓大学挣工资后一定要让母亲过上城里人的生活。此时此刻母亲分拣野菜的场景让他里再次回响起秦腔《劈山救母》，不再是《刘彦昌哭得呀两泪汪》，而是全本秦腔。他出了后门，坐在长满玉米高粱的土塄坎上。黄昏时分，火烧云布满天空，乌鸦掠过村庄，鸟雀们唧唧喳喳卧满枝头，塄坎一半在树荫下一边挨着青纱帐。不知有多少人从他身边走过，顽童们还抓他的头发，大人拍他肩膀，都无法中断他心里翻江倒海的秦腔大戏《劈山救母》。大家误以为他在默念书本，真是个读书种子，大人们制止了顽童，还要提醒顽童好好向你怀礼哥学习，跳龙门草鞋换皮鞋。老母亲老远就看见儿子怀礼了，老母亲还听见了儿子怀礼内心的秦腔《劈山救母》。老母亲一直等待着，天完全黑下来了，大片大片的夜幕灰飞烟灭般落下来，散发出浓烈的烟火味。儿子怀礼心底的秦腔大戏《劈山救母》唱完句，他就听见老母亲的声音：“我娃回家。”他就看见了夜雾里白发苍苍的老母亲。老母亲一团模糊，白发跟灰烬一样在夜幕里一闪一闪，秋天的夜晚，夜幕全落在地上，天空一片湛蓝，老母亲的白就浮在起伏不定的夜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