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财奴
这照片中的零零碎碎,只是收藏的小部分而已。大件的,例如非洲鼓、大木架石水漏、粗陶、大件石像、十八世纪的衣箱、腓尼基人沉船中捞起的巨型水瓶、游牧民族的手织大地毯……都存在加纳利群岛一间锁着的空房子里。
其实,这几年已经不很看重这些东西了,或说,仍是看重的,只是占有它们的越来越淡了。
没有人能真正地拥有什么,让美丽的东西属于它自己吧,事实上它本来就是如此。
《红楼梦》的《好了歌》说得多么真切: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一般人不喜欢听真切的话,所以不听《好了歌》。把玩这些美物的时候,常常觉得自己是一个守财奴,好了好了地在灯下不肯闭眼。
手上的光环
它们一共是三只手环,年的结婚日,得了一只,是图上独平躺的那只。尺寸小,合我的手腕,不是店里的东西,是在撒哈拉沙漠一个又一个帐篷里去问着,有人肯让出来才买下来的。
很爱它,特别爱它,沉甸甸地拿在手中觉得安全。后来,我跟我的先生说,以后每年都找一个给我好不好。可是这很难买到,因为这些古老的东西已经没有人做了。第二年的结婚纪念我又得了一个,第三年再一个,不过它们尺寸大了些,是很辛苦找来的。于是我总是将大的两只套手腕中去,外面才扣那只小的,这样三只一串都不会滑落。
在撒哈拉沙漠一共三年,就走了。
刻进去的生命
有一年,我从欧洲回到台湾去,要去三个月,结果两个月满了母亲就要赶我走,说留下丈夫一个人在远方太寂寞了。
我先生没有说他寂寞,当他再见我的时候。
小小的房子里,做了好多格书架,一只细细木条编的鸟笼,许多新栽的盆景,洗得发亮的地,还有新铺的屋顶,全是我回台后家里多出来的东西。然后,发现了墙上的铜盘。
如果细细去找,可以发现上面有字,有人的名字,有潜水训练班的名字,有船上的锚,有潜水用的蛙鞋,还有一条海豚。
这是去五金店买铜片,放在一边。再去木材店买木材,在木板上用刀细心刻出凹凸的鱼啦锚啦名字啦蛙鞋啦等等东西,成为一个模子。然后将铜片放在刻好的木块上,轻轻敲打,轻轻地敲上几千下,不能太重也不能太轻,浮塑便出来了,将铜片割成圆的,成了盘子。
我爱这两块牌子——一个不太说话的男人在盘子上诉尽了他的爱情,对海的还有对人的。
我猜,当我不在先生身边的时候,他是寂寞的。
亚当和夏娃
“如果他是亚当,那时候上帝并没有给他胡子刀,他的胡子不会那么短。”我说。
“这个时候亚当才造好了不久嘛!还没有去吃禁果呢。”荷西说:“你看,他们还不知道用树叶去做衣服,以此明——”
“吃了禁果还不是要刮胡子。”我说。
那时候,我们站在一个小摊子面前,就对着照片中这一男一女讲来讲去的。
因为价钱不贵,而且好玩,我们就把这一对男女买回家去了。艺术不的小玩意儿罢了,谈不上什么美感。
这一对男女被放在书架上,我从来没有特别去重视他们。
有跟荷西吵架,没有理由地追着他瞎吵。吵好了,我去睡觉,就忘了这回事。我的生气是很短的,会超过五小时以上。如果超过了,自己先就觉得太闷,忍不住闷,就会去找荷西讲话,如果他不理,我就哭,我一哭,他就急了,一急就会喊:“你有完没有?有完没有?”我也就顺水推舟啦,说:“完了,不吵了。对不起。”
有一次也是吵完了,说声对不起,然后去厨房弄水果给荷西吃。厨房跟客厅中间有一个美丽的半圆形的拱门。道了歉,发觉荷西正往那一对裸体人形走过去,好像动了他们一下,才走开。
我跑过去看看人形,发觉他们变成面对面的了,贴着。我笑着笑着把他们并排放好。
以后我发觉了一个秘密,只要荷西跟我有些小争吵——或说我吵他,那对裸体人形的就会改变。是荷西动的手脚。
吵架的时候,荷西把他们背靠着背;和好的时候,就贴着,面对面。平日我擦灰时,把他们摆成照片上的站姿。等到我不知觉的当儿,他们又变成面对面的了。
这个游戏成了我们不讲话时的一种谜语。有,我发觉荷西把那个“我的代表”,头朝上向天仰着,我一气,把他也仰天给躺着,变成脚对脚。没过几天再去看时,两个人都趴在那里。
本来没有什么道理的两个小人,因为先生的深具幽默感,成了家中趣的玩具。
这一回卖掉了那幢海边的家回到台湾来,当我收拾行李的时候,把这对人形用心包好,夹在软的衣服里给带回来。
关箱子的时候,我轻轻地说:“好丈夫,我们一起回台湾去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