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隐自传|思想的转变
在我所述的过去生活中,也许可以看出我思想的大概来。但我觉得这十年中,我思想上有几个显然的转变期,很有关系于我的作品,所以想把它详细说:
从童年到中学时代这一节时间,虽然不短,而我的思想还没有确定的形式,姑置不论,到了大学时代——也就是我从事于创作的时代,因此就从我表现于作品上的思想来说吧。
我第一期作品《海滨故人》一书所取材的方面有关于恋爱的,有关于工厂生活的,也有关于教育方面的,但是其中除了一两篇如《海滨故人》等是真的由我生活中体验出来的东西,其余多半由于间接听来,或者空想出来的。在这本册子里,充满了哀感,然而是一种薄浅的哀感,——也可以说是想像的哀感,为了人生不免要死,盛会不免要散,好花不免要残,圆月不免要缺,——这些无计奈何的自然现象的缺陷,于是我便以悲哀空虚,估价了人间,同时,又因为我正读叔本华的哲学,对于他的“人世一苦海也”这句话服膺甚深,所以这时候悲哀便成了我思想的骨子,无论什么东西,到了我这灰色的眼睛里,便都要染上悲哀的色调了。在这时候,我的努力,是打破人们的迷梦,揭开欢乐的假面具,每一个人的一声叹息,一颗眼泪,都是我灵魂上的安慰,——但是我自私了,我自己对世界这里[样]认定,我也想拖着别人往这条路上走,我并不想法来解决这悲哀,也不愿意指示人们以新路,我简直是悲哀的叹美者。
这种思想,支配我最久,第二本的小说《灵海潮汐》,和第三本小说的《曼丽》,都未能出这个范围。不过在实际的生活上,我比从前复杂了,同时我接连着遭遇人间最不幸的死别:第一是母亲的死,在儿时我虽然不被母亲所爱,但是以后几年,为了我的努力,母亲渐渐的对我慈和;同时呢,我是个感情重于理智的人,所以对于母亲仍然有着极深的眷恋,——而且她的死是太出乎我意料之外,那时候正是年假,我放学回家,在家里住了七天,接到北平的朋友的快信,要我即刻北去,一来参观她们的婚礼,其次呢另有要事介绍我去担任,必须当面接洽,我当时把信给母亲看过,母亲脸上露着不忍离别的热情,和声说道:“差五六天就到新年了,你一去不是不能在家过年了吗?”我听了这话,又看了母亲那慈和的面容,我就想不走吧,但那时候究竟是少年,血气方刚,觉得动比静好,〈因〉此最后还是决定去了。
我走时,是早上八点钟,那时节母亲不曾起来,只坐在床上招呼我吃东西,并嘱咐我路上小心,她含着微笑,望着我走出家门,我心里不期然的发酸,眼泪滴了下来——我从来离家没有掉过眼泪,而这是第一次。
唉,谁知道这一次的别离,是我们母女间的永别。我到北平两个星期,忽然接到家里的电报说是“母病重速归!”这一吓我如失去了魂魄,当夜就动身南下,那晓得到家时,母亲已经死了两天,棺盖已紧紧的盖上了。
这是一个很大的打击。那晓得母亲死后一年多,郭君也一病不起,这仿佛在那尚未结痂的疮痛上,又刺了一刀。这时节我对于人生才真的了解了悲哀,所以在这个时期我的作品上,是渲染着更深的感伤——这是由伤感的哲学为基础,而加上事实的伤感,所组成的更深的伤感。
我被困在这种伤感中,整整几年,我只向灭亡的路上奔,我不想找新的出路。后来我又回到北平,认识了几个新朋友,是由石评梅介绍的,——评梅那时也正过着悲伤的生活,所以她很体贴我,帮助我,我俩同在一个中学教书,稍有闲暇就一同出去散步谈心,有时两人跑到陶然亭,对着累累荒坟,放声痛哭,有时尽量的吃酒,吃得人事不知,有时呢,绝早起来,跑到中央公园的最高峰上,酣歌狂舞,我们是一对疯子。就在那个时期,我获得浪漫女作家的头衔,好在我道不孤,我因有评梅和我同情,对于这种生活仍能继续下去,——那顾得别人的冷讽热嘲,在这个时期我写了《醉后》等短篇文章。
不久评梅得了脑膜炎的急症,从她病起,直到她死,我不曾离开她,后来她搬到协和医院去,我也是天天去看她,在她临终的那一夜正是阴历八月十六,我接到协和医院的电话,连忙坐汽车赶到那里,她正在作最后的挣扎,我看她喘气,我看她哽咽,最后我看她咽气,唉,又是一个心伤!从评梅死后,我不但是一个没有家可归的飘泊人儿,同时也是一个无伴的长途旅行者,这时节我被浸在悲哀的海里,我但愿早点死去,我天天喝酒吸烟,我试作着慢性的自杀。
可是天心还不以为足,评梅死后两三月,我又接到我大哥哥去世的消息,他遗下了几个幼小的侄儿侄女,和一个刚刚三十岁的寡嫂。唉!人非木石,这接连不断的割宰,我如何受得了?我病了,在病中我想了许多,我觉得我悲哀的哲学,和悲哀的生活已经到最高潮,这时节我若不能死,我不论对于生活上和作品上,都有转变方向的必要,——因为我已经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
在我病好以后,我结束了我第一个时期的思想。
到了我作《归雁》的时候,我的思想已在转变中,我深深的感到,我不能再服服贴贴的被困于悲哀中,虽然世界是有缺陷,我要把这些缺陷,用人力填起来,纵然这只是等于愚公移山,精卫填海的梦想,但我只要有了这种努力的意念,我的生命上便有了光明,有了力。所以在《归雁》中,我有着热烈的呼喊,有着热烈的追求,只可恨那时节,我脑子里还有一些封建时代的余毒,我不敢高叫打破礼教的藩篱,可是我内心却燃烧着这种的渴望,因为这两念的不调协,我受尽了痛苦,最后我是被旧势力所战胜,“那一只受了伤的归雁,仍然负着更深的悲哀从新去飘泊了”。
我的《归雁》虽是以这样无结果而结果了,而我在这时期,认识了唯建——他是一个勇敢的,澈底的新时代的人物,在他的脑子里没有封建思想的流毒,也没有可顾忌的事情,他有着热烈的纯情,有着热烈的想像,他是一往直前的奔他生命的途程,在我的生命中,我是第一次看见这样锐利的人物。而我呢,满灵魂的阴翳,都为他的灵光,一扫而空,在这个时期,我们出版了《云鸥情书集》——这是一本真实的情书,其中没有一篇,没有一句,甚至没有一个字,是造作出来的。当我们写这些信时,也正是我们真正的剖白自己的时候,在那里可以看出,我已不固执着悲哀了,我要从新建造我的生命;我要换过方向生活,有了这种决心,所以什么礼教,什么社会的讥弹,都从我手里打得粉碎了。我们洒然的离开北平,宣告了以真情为基础的结合,翱翔于蓬莱仙境,从此以后,我的笔调也跟着改变。虽然在西湖时我还写了一篇充满哀情的《象牙戒指》——那并不是我的理想,只不过忠实的替我的朋友评梅不幸的生命写照,留个永久的纪念罢了。
在这个大转变之后,我居然跳出悲哀的苦海。我现在写文章,很少想到我的自身,换句话说,我的眼光转了方向,我不单以个人的安危为安危,我是注意到我四围的人了。最近我所写的《女人的心》,我大胆的叫出打破藩篱的口号,我大胆的反对旧势力,我更大胆的否认女子片面的贞操。
但这些还不够,我正努力着,我不只为我自己一阶级的人作喉舌,今而后我要更深沈的生活,我要为一切阶级的人鸣不平。我开始建筑我整个的理想。
归纳上面的事实看来,这十余年来,我的思想可分三个时期:——
一,悲哀时期——在这时期产生了《海滨故人》,《灵海潮汐》,《曼丽》。
二,转变时期——在这个时期产生了《归雁》,《云鸥情书集》。
三,开拓时期——在这个时期产生了《女人的心》和短篇《情妇日记》等。
以上三个时期:在第一个时期里,已确定了我的人生观;到第二个时期,我的人生观,由极度的悲哀,向另一方向转变;到了第三个时期,就是我已另开拓出一条新路来了,所谓“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
难道一个人的人生观,根本上也会改变吗?——也许有的人是如此的,不过我却不是这样。我不满意这个现实的人间,我伤感,一起头我就这样,其中所不同的,是从前只觉得伤感,而不想来解决这伤感;所以第二步,我还是不满意人间的一切,我还是伤感,可是同时我也想解决这个伤感;第三步呢,不满意于人间和伤感也更深进一层,但我却有了对付这伤感,和不满意于人间的方法,我现在不愿意多说伤感,并不是我根本不伤感,只因我的伤感已到不可说的地步,这情形正好以辛弃疾的《丑奴儿》辞来形容之了。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辞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文摘二
第四卷|补袜子
一天下午,空气特殊的沉闷,满天堆叠着雨云,房里的光线十分黯淡,这也许正是使人发脾气的原因吧!路侠从学校教课回来,嘴里衔住一枝小茄利克,洒然的斜倚在沙发上,当然她满脸都表现着懒散的神情,这更触怒他——子韵的满腔不高兴,路侠对于他的发牢骚,常认为是一种心理变态,最初一两次路侠看得颇严重,仿佛这是一种可怕的暴风雨,平坦的前途,也许就要受影响,有时竟伤心的落下泪来,但是每次在路侠心灰意懒的时候,子韵的脾气便不发了,他必含着温和的微笑道:“路侠!我们讲和罢!”于是一天的云雾都消散在路侠一声长叹里了。
今天子韵因为要洗澡,打开衣橱,找袜子,一双咖啡色的线袜,头里破了一个口子,女仆忘记替他缝,他把破袜子一摔摔到床上,冷笑了一声道:“这真奇怪,从来袜子破了不晓得补,这算什么家庭,我还不如去住旅馆呢!”
“这有什么奇怪呢!袜子破了叫娘姨补补就是了,生什么气!”路侠满不在意的说。这更使他不爽快,额上涨起几条青紫的筋来,面颊发着红,不住的冷笑,这不免激起路侠满肚皮的不平来,她冷然的说道:“你冷笑什么,我看你这个人,真正是有点神经病,心理作用太大了,想到风就是风,想到雨便是雨,像这芝麻点大的事也值得气得这个样子?”
“不管怎么样,你对于管家太不行了,不用说我的衣服你料理不清楚,就是你自己也是有了这件缺了那件,其实每年并不少作衣裳,结果还是弄得没有衣服穿!”
他气愤愤的叨唠着,路侠陡然站起,把吸残的烟头丢在痰盂里,含怒的说道:“我本来不配作好太太……其实呢,你也太会替自己想了,因此就忘记了别人。你为了一双破袜子没有补就像是拿到把柄了,一股劲的向我发脾气,我老实说说罢,别人的太太没有替老爷补袜子也许是太麻糊[马虎]不管闲事了,至于我呢,每天和你一样的在外面教书作事,下午回来对于这些琐碎的事情真没精神问了。你自己为什么不会吩咐娘姨一声……。假使你以为我没有替你补袜子就不够好太太的资格,那我就只好退位让贤了。”
“当然我不能怪你,……不过我觉得补袜子的太太也很需要的呢!譬如炒炒小菜呀,管管仆人呀,家里弄得清清爽爽多少舒服呢!……”
“我也知道你的话是很有理的,不过天下事很难两全,你要是要我送你两双新袜子到好办,如果要我替你补袜子那就办不到了。别说我一天到晚都忙着在外面工作,就是有些工夫与其补那破袜子,我还不如写写文章呢。”
“当然,当然,”子韵的口锋忽然柔和了许多,想来离讲和的程度不远了。可是路侠的脾气还不曾发够,她故意的激他道:“我想你还是赶紧到纱厂里去找个好太太吧,她不但会补袜子而且还会织袜子咧。同时当然也会烧小菜,领小孩子,色色出人头地——但只一件她可未必能经济独立。同时也不见得能陪你这神秘的诗人清谈罢!”
“噗哧”一声子韵转过头去笑了,“不闹,不闹,我们下去品茗吧!”
“口哀!老爷的花头真多,几时又学会了品茗,我简直不渴则已渴了就是牛饮,没有这么多讲究。什么龙井雨前……不过是些嫩树叶子泡出一股苦涩味儿的水来罢了,有什么可品的呢!”
“那里,你不知道,好茶确有妙品……你真感觉不灵!”
“当然!如果感觉灵,至少就能直觉到你的袜子什么时候破就连忙替补好了,免得你发牢骚了!”
路侠说着不禁也笑了,他们间补袜子的公案,就在这笑影里消除了,不过在喝着清浰[冽]的龙井茶时,子韵仍旧很郑重的说道:“补袜子的太太,和能经济独立的太太不可得兼,也算是一个妇女问题呢……!”
“不错,是一个妇女问题。”路侠捧着一杯茶懒懒的回答着,热茶的蒸汽在他们之间罩了一层烟雾,但刹那间便又消除尽净了!
(本篇最初发表于1932年10月26日《申江日报》副刊《海潮》第6号,后收入《东京小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