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伍老坐在落地窗前,看远山和白云。“总算在生日之前完结此事,甚好。”他饮一口茶,站起,拉拉吊带裤,去了另一个房间。
案上宣纸已经铺好。写点什么?提笔良久,未能落墨。终于想起了一段话,稍加改动写下来:
“当我回首往事的时候,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
下面还有。哦,还要改几个字才好。
“我能够说:我整个的生命和精力,都献给了最壮丽的事业,为祖国的文化建设而奋斗。”
端详一番,盖上名章。稍停,又加一枚闲章。
他抚着胸部,眯上眼睛。“七十八年过去,弹指一挥间。”他看看沾了一点墨的手:近六十年,都是在这座城市度过的。“所以,舍不得。”
他转向几个大书架:宝贵的积存,跟随半生。“所以,要在一起。”
电话响起,是远方的儿子。对方谈的是父亲即将来临的生日:一家三口要飞回来。儿子如今成了一个“人物”,住在一线城市。
“伍老培养了多么杰出的后代!”这句话成为朋友们的口头禅。他少有回应。
儿子声气高昂,从来如此。挂念父亲,想念父亲,等等。最后儿子问:“李佳佳怎样?干得怎样?”
“啊,她就那样。”通话毕。屋内沉寂,如同心境。“‘门可罗雀’‘人走茶凉’。”他念着这两个词,颇能深悟。
李佳佳是儿子为老父选来的保姆,四十六岁,微胖,明眸灼人。她让这里窗明几净,随处条理,常有炖鸡的香味。
伍老读书,听到了肩头的喘息。她正盯着他手中的书,小声念出:“‘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伍老闭上眼睛。她退开,擦拭书架,挪动一个内画烟壶。“哎哟。”她手中的东西差点滑脱。
她刚转身,他就把那物件收入屉中。一件价值不菲的古物,老友所赠。“宝物要藏啊!”老友前天来过,盯着它,又看走来的保姆。
老友的目光落在她高高的胸部,时间稍长。伍老殊为不快。“真好。”对方把玩烟壶。
伍老与李佳佳闲谈,得知她独居有年,嗜读。“您老书可真多!”她咂嘴。
入夜,很晚了,灯还亮着。他发现另一个人也在翻书。
大约是她来到的第一个月末,伍老攀上梯子取书,她在后面喊了一声。他跌下来。事情变糟。
肋与背皆痛。呻吟,忍住不去医院。她为他敷药,理疗,手法娴熟。她双手按背,像弹琴一样。“我这架老琴。”他心里说。
第三个夜晚,他可以翻身了。她把他的内裤拉下一截,涂药。他欠身举手:“不可。”
伍老自己敷药。厨房散出浓香。她把气锅端到桌上,发出“啊啊”声。
一起用餐,相对而坐。有些闷热。他的眼睛不能平视。碎花薄衫近在咫尺,低领,高耸低凹。他低头喝一口汤,离去。
深夜难眠。黎明时分扳指算来,她在这里恰好满月。
早餐是牛奶和蛋卷,几片面包,鲜榨果汁,红茶。结束时空气凝住。他说:“哦哦,佳佳,我要去外地长期疗养了。所以,当然,回来再联系。”
他为自己的谎言而难堪。
2
老友为伍老叹惜。“又是一个人了。”说着走到案前,索要上面的大字。对方习画,偶尔送来一幅。不敢恭维。
第二天,老友呈上新作:一老翁中箭,手抚伤处,不无痛苦。空白处题:“俺老汉荷尔蒙分泌已很少了,怎么丘比特还乱箭射俺呢?这不是浪费资源吗?”
伍老将画放好,待人走后展开。不无趣思。老翁即老友。人与画皆不敢恭维。他与对方同一年退休,先后独居。老友添一保姆,五十许,半年后同居。
收画。铺开宣纸。犹豫片刻,写下两个字:“晚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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