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这么短,回忆是这么长/徐坤 一 “爱是这么短,遗忘是这么长。”(Love is so short,forgetting is so long.) 这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20世纪最伟大的智利诗人聂鲁达的《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中的经典句子。读完曹文轩最新结集的小说《桂花雨》,我不禁感慨:爱是这么短,回忆是这么长!曹文轩该有多么爱自己的童年啊!短短的童年经历,却让他反复书写吟咏,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制造出无数起承转合层出不穷的故事来。 的确,他所经历的那个特殊年代喑哑黯淡的童年,尤其是十三岁左右的少年时代,构成了其一生文学创作的基石和源泉。他那卷帙浩繁上千万字的著述,那些绕肠千结生离死别百变迭生的童年往事,那些滴哩婉转稻茭千重的油麻地抒怀景致,那些风车转动鸽哨脆响天瓢大雨三角地传奇,那些草房子细米红瓦黑瓦的忧郁与悲悯,那些青铜葵花桂花雨朦胧情愫的天真与庄严……一切的一切,都起于童年,又漫漶于回忆。 同样的生活年代,同样的被各种政治运动、饥饿与孤独困扰的乡村童年,由于文学观念、美学理想以及个人性格气质的不同,作家们笔下便呈现出不一样的童年风貌。比如说在莫言的笔下,童年就是《透明的红萝卜》《红高粱》《四十一炮》,是窥破世相、炮轰人类的上帝之眼;曹文轩笔下的童年,则是《青铜葵花》《草房子》《细米》《红瓦黑瓦》,是照见人心的爱与善的情愫,是悲悯与宽怀的菩萨之光。 关于儿童文学的创作宗旨,曹文轩曾有过精确的夫子自道。正如他在《草房子·〈追随永恒〉代跋》中所言:“‘如何使今天的孩子感动?’……在提出这一命题时,我们是带了一种历史的庄严感与沉重感的。……能感动他们的东西无非也还是那些东西──生死离别、游驻离散、悲悯情怀、厄运中的相扶、困境中的相助、孤独中的理解、冷漠中的脉脉温馨和殷殷情爱……感动他们的,应是道义的力量、情感的力量、智慧的力量和美的力量,而这一切是永在的。”(曹文轩:《草房子·〈追随永恒〉代跋》,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1997年。)曹文轩的儿童小说抽空了历史时代背景,并不在意大时代或小时代,也不刻意书写人的流言与传奇,只与人性的普遍性相关,在一个普泛的人类天空下,书写人类的本质与本性。 “生死离别、游驻离散、悲悯情怀、厄运中的相扶、困境中的相助、孤独中的理解、冷漠中的脉脉温馨和殷殷情爱”——这些,重新构成了新集子《桂花雨》中的内容。小说集《桂花雨》的编排很有意思,是按年代顺序,逆时间排列,前边收录了近两年写的五个短篇,后边收录了写上世纪于八十年代的四篇作品。前者是已成“教父”之后的圆熟之作,信手拈来皆成趣;后者是写于创作早期的作品,孜孜矻矻尽力求。作者编选时故意将时间跨度安排得比较大,前后相差竟有二十余年。跨度这么大的文章编在一起,可以看成是曹文轩在向二十年前的自己遥相致意吗? 二 这部集子里,写于2014年的有两篇:《桂花雨》(2014.7)和《一只叫凤的鸽子》(2014.6.25);写于2012—2013年的有三篇:《灰娃的高地》(2012.12—2013.1),《雪柿子》(2012.11—2013.1),《麦子的嚎叫》(2012.10—2013.1);最后四篇写于上世纪八十年代:《阿雏》(1988),《野风车》(1987.4),《疲惫的小号》(1989.7),《三角地》(1986.5)。 从另外一张曹文轩的创作年表上可以看出,在2012至2014年间,他是在书写长篇之余,批量创作了一批短篇小说。比方说,2014年创作的短篇,除了《桂花雨》和《一只叫凤的鸽子》,还有另外两篇发表在《人民文学》2014年第六期上的《小尾巴》和《第五只轮子》,一经发表就获得好评,几乎各大选刊都予以转载。 《桂花雨》和《灰娃的高地》,两篇的主角都是十三岁。“十三”之于曹文轩儿童小说的隐喻意义,有待另一篇长文予以破解。 这里的两个十三岁的男女少年,私生女婉灵和穷人家的孩子灰娃,都在为自己的尊严而战。婉灵的私生女身份,注定她生下来就要受苦。无论遭受什么白眼和歧视,她都顽强地活着,想向世人做自己清白的证明。 雀芹家的桂花树有如神树,怕被她的晦气沾染不让她靠近。婉灵最后由于挺身而出扑灭了淘气包长腿二鬼引着的大火,保护了桂花树,才被接纳允许参加孩子们的八月摇花仪式。 《灰娃的高地》中十三岁的灰娃家中穷困,有个跛脚老子。他被村里的小孩子们忽视,没人带他玩。就连捡到的小流浪狗也嫌贫爱富,逃出他家跑向富人家孩子黑葵那里。灰娃于是跑到没人敢去的祖坟山包上,排兵布阵独自玩游戏。村里孩子们在黑葵带领下欺负他,打群架,占领坟头高地。灰娃为了找回被践踏的尊严,顽强地抗争,被打得头破血流,仍然以孤独不可侵的气势,爬上了坟头,恢复占领了自己的高地。 《雪柿子》写的是大饥荒年代,冬季来临时,男孩树鱼饿得发昏,摔倒在山谷里,发现一棵未被采摘的柿子树。一树的柿子,是玉琢的,金黄色的,仿佛打过蜡,像神灯。树鱼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决定不独吞柿子,把发现柿子树的消息告诉了小伙伴们。三十六个柿子,三十八个人共享,他们还决定只看不吃。孩子们信守诺言,没人摘柿子。 树鱼的对头叫丘石儿,两家有积怨,不说话。但是,“大饥荒年代里,孩子们似乎变得脆弱起来,柔软起来。他们忘记了过去的许多事情”。 丘石儿饿倒了,一家人准备到外地逃荒要饭。树鱼在三十六人的注视下,摘了一个柿子,送给垂危的丘石儿。剩下的三十五个没人摘一个。 终于等到救济粮来了,大饥荒过去。万物复苏。一群候鸟飞来,叼走了三十五个柿子。孩子们并不难过,也不后悔把它们留在枝头。“因为,那几十只柿子,曾像温暖的小灯笼亮在寒冷的冬季、漫漫的长夜……” 《麦子的嚎叫》写麦子家的白牛,与麦子一起长大,已经成为家庭成员。白牛老得不能下地干活时,家里也养着它,要为老牛养老送终。一切都是美好的。如果不是有了那场变故,骑在牛背上长大的麦子,呈现出的就是一幅牧童短笛、春风杨柳耕种的水墨牧牛图。然而,不幸还是发生了。老牛误食了挂在牛厩上篮子里的钱,是两万多块钱纸币,麦子的父亲替乡亲们从粮站领回来的交公粮的钱。没人相信钱是牛吃的。麦子爸爸及全家的信誉遭到空前危机。他们家被听墙根,门前的路被烂泥堵住,麦子被同学们歧视,学校组织去村子里看电影时故意撇下他。最后,在乡人的见证下,爸爸不得已杀死了老牛以证清白。老牛的哀嚎与麦子的号哭,一起响彻天空。 最新的一篇《一只叫凤的鸽子》(2014.6.25)是最用心用力的杰作,读到动情处,往往使人潸然泪下。秋虎是穷人家的孩子,爸爸是赌徒,坐过牢,妈妈跟爸爸离婚,带着小妹妹走了。秋虎唯一的乐趣是养鸽子。但养不起名鸽,总被富人家的孩子夏望嘲笑。夏望养了好几只名贵的鸽子。秋虎捡到一只遭鹰击受伤落地的台湾信鸽,邻居养鸽子的邱叔叔把这只信鸽跟一只名鸽配对,生出蛋来交给秋虎。秋虎拿回去,孵出两只小鸽子。鸽子妈见异思迁,鸽子爸也伤心飞走了,都不管小鸽子。秋虎当起了鸽子的爸妈,精心侍养。小鸽子死掉一只,余下的一只愈发珍贵,取名叫凤。这是一只真正血统高贵的鸽子,在秋虎的注视下美丽翱翔。不幸的是,凤被赌徒爸爸以一千元卖给了夏望爸爸。秋虎悲恸欲绝!从此他打鱼干活拼命赚钱,一心想要赎回凤。鸽子是他的亲人,除了妈妈妹妹,唯一的亲人。可这个亲人被爸爸卖了,他要赎回它。他不知道一个小孩永远不可能挣到一千块钱的。夏望家遭变故,爸爸集资诈骗坐牢,家里财产抵债。凤被夏望藏起来,要还给秋虎。秋虎说还没攒够一千元,夏望说不要钱。孩子的心是善良纯净的。在一次信鸽协会的放飞比赛中,凤第一个飞回来归巢,没有回夏望家,却飞回秋虎家的老巢里。秋虎经过激烈思想斗争,拉上夏望,一起提着鸽笼跑向信鸽协会,共同分享了两万元奖金。 《阿雏》写于1988年。阿雏父母双亡,是个孤儿、浪荡鬼,也是村里的小霸王。大狗比他小两岁,是个跟屁虫。阿雏欺负同学,无人管教,被学校开除。上游发大水时,阿雏恶作剧将大狗骗上小船玩,结果被洪水冲得远离了村子。三天过去了,饿得奄奄一息。阿雏为了给大狗逮野鸭充饥而溺水身亡。大狗活了下来。阿雏临死前听见人们呼唤大狗的声音,但是没人喊他。阿雏不禁落泪,他无家可归和无人惦记。 《野风车》写于1987年4月。二疤眼子和父亲看管风车,给田地浇水。大风袭来时二疤眼子克服了怯懦,冒着生命危险勇敢地爬上风车,关掉了六叶篷的两叶,护住了风车。《疲惫的小号》写于1989年7月。故事情节有点像电影《搭错车》的大陆版。乐团年轻的小号手,一时心善,收养了路边被遗弃的婴儿,从此命运发生改变,霉运不断找上门来。小号手辞职到马戏团谋生,逐渐潦倒。孩子一天天长大,忍受着孤独、暴戾和颠沛流离的生活。小号手从收养孩子的崇高悲壮,堕入俗常的生存窘态,直至完全古怪尖刻、萎靡颓废,最后贫病而死。孩子未能继承他的小号事业,考上了外省一所三流大学,永远跟自己生活过的这个城市告别。《三角地》是更早的作品,写于1986年5月,描述了居住在三角地贫民窟里的一家人,16岁到8岁的五个孩子的艰难成长。他们在大哥的带领下,发愤图强,立志改变命运做上等人。读来令人动容。 用爱去诠释完整的自然/何向阳 沈石溪先生是儿童文学作家中的大家,更是儿童文学大家中写动物小说的高手。印象中,他自1984年出版第一部动物小说集开始,以动物为对象的小说创作便一直没有停止。如此算来,他的动物小说已经伴随他三十多年了。 当然,沈石溪先生写动物小说,并不是偶然的。它的起因与上世纪60年代末,当作家历经一个少年到青年的成长之时,从上海而至云南,在西双版纳做知青,一直在云南娶妻生子生活了近二十年有关。但也并不是所有的那一批知青都成为了作家,都对文学中的动物世界的表达感兴趣。沈石溪之所以成为动物小说大王,而被评论界称为“中国动物小说第一人”,一定仍有他非常个人的原因。 这个原因,也许我们在沈石溪先生的创作谈中可以窥见,比如他在其创作的中段曾讲过这样一些话:“十五年的创作实践,我有一个深切的体会:动物小说之所以比其他类型的小说更有吸引力,是因为这个题材最容易刺破人类文化的外壳、礼仪的粉饰、道德的束缚和文明社会种种虚伪的表象,可以毫无遮掩地直接表现丑陋与美丽融于一体的原生态的生命。随着时代的变迁,文化会盛衰,礼仪会更替,道德会修正,社会文明也会不断更新,但生命中残酷竞争、顽强生存和追求辉煌的精神内核是永远不会改变的。因此,动物小说更有理由赢得读者,也更有理由追求不朽。”与其说他是在讲动物小说对于读者,尤其是少年儿童读者的吸引力,或者是成长中的教育作用,不如说,这些话更深地表达了动物小说于作家本人的吸引力,在讲“毫无遮掩地直接表现丑陋与美丽融于一体的原生态的生命”,和这“生命中残酷竞争、顽强生存和追求辉煌的精神内核”之于作家本人心灵的吸引力。我想,正是这种独特的吸引力,使沈石溪先生从众多儿童文学作家中区分出来,同时,也使他的作品具有着非同一般的艺术魔力。 但是,要真正地读懂一个作家的“精神内核”,我以为不仅仅只是依据他的创作谈,而深入到一个作家作品的精神版图中去,除了更深入地解读他所创造出来的作品之外,没有捷径可言。 这部小说集中,沈石溪先生为我们提供了经典的动物小说和他对于这个包括人在内的完整自然的最新思考。这里,我想通过其中的几部小说,对沈石溪先生的思考做一些个人的解读。小说集中,大致有一个分类:一类是与人发生相关关系的动物,小说中写了人与动物在复杂关系中的对立,探讨这对立的“天敌”关系的由来,其中不乏站在动物一边的立场,但若不这么狭隘地看,他其实是在生命的立场上给出一个公允的答案;还有一类,是写动物世界中的生命法则和生命意志。这中间,我们看到小说的主人公就是动物本身,人退隐于后,那个丛林的世界之中,动物的生存、生命和价值,才是作家所关心的。但是读后,我们又不能不由此反观于人,想到与人对应的同一个世界、同一个自然中的诸多法则、意志与价值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