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我自知与你的缘分未尽。在未来,我们或许很快还会相见,但是,见与不见,时光也无法将你从我的生命中抹去。在你的腹地之中穿行,是一次我与大地、神、自我的对话。如今,布达拉宫观者如云,大昭寺前游客成群,青藏高原不再不明。但藏地在我心中,仍是一块圣洁之地。内心常祈求上苍,再赐我十年的精力和体力,让我能再次漫步于青藏高原,拍摄记录内心的感动和感恩。世间变幻,那过往的藏地影像将永存。”——徐家树
朝圣记:影像与文字镌刻的天路心经
三十年前,在兰州工作的上海人徐家树首访甘肃藏地的时候,中国的西部交通大概还像古代边塞诗里描绘的那般闭塞。那次出行,不只为其生平的首度地理和文化之探险,更开启了徐家树的天灵之门,随着他之后的屡屡深入藏地,别致的藏地人文图景化作一腔精髓,逐步塑造出日后成为摄影家的徐家树之个人创作的标志性主题与美学风格。
在当今便捷的迁徙时代,南来北往的时空旅行,不是置身别处的外在事实,更是一种触景生情的心境感悟。人生之宿命,或许就是世间之过客。而何为家国?人生旅途上的芸芸过客,凡游走于所到之处,若能得自我的心灵介入和感情参与,便正所谓“心之所在,即是家园”。
在安身立命于亚洲的中国上海、北京、兰州和澳大利亚阿德莱德之际,徐家树向往的灵魂之所在,竟然是离天最近的无边藏地,若果在那里真真达了他理想的精神归属,则不啻为一种人生之幸。徐家树在书中以文字和影像记录下当年藏地行旅之所见所闻所感,这书中的每一字每一影,就如藏人信徒一步一拜的虔诚朝圣征程,奉自身的血肉精神献于五体投地的漫漫长路,付之为一种超现实的人生寄托,融入切实的现世生活。
如此,徐家树将其过客人生的斑斑行迹,凝结为图文符码,镌刻成一部情感心经,以超脱世俗的态度,丰富了一个人的生命存在。于是藏地便化作了徐家树人生时空中的那方心灵原乡,在那里,他获得了生命的满足。哪怕这一切终归还是一个旁观者的视觉影像,但经由他亲眼目睹的感光、饱含情感的显影和浸入心像的定影,那幅幅藏文化照片的浮图佛图,终得演化成精神层面的佛陀浮屠,犹似佛眼透视着世俗红尘。
徐家树自言其著述“一切皆由心发,无障无碍,真诚流露”。于是,阅读他手写手摄的此书,感受那时西藏的原始与真实,我的感觉就如那年行旅到印度的佛教圣地佛陀迦耶,于婆娑冠盖的菩提树下,俯首拾得的一片脉络清晰而深远的菩提叶。
三十年间光与影,八千里路云和月。徐家树镜头中的藏地图景,宛若能引起当代人如此之共鸣:旅行为自己提供了一种“退出和复返”的过程:从身不由己的凡俗生活中退出,让肉体和精神复返到超然冥想的境地。在冥想中,就能体验到时而强烈、时而宁静的心灵撞击;在探索中,往往能寻找到自我回归的生命意义。
上世纪九十年代,同为《人民摄影》报的海外记者,我跟徐家树分驻美澳两地,互相写信通电话,神交已有十余载,而我和他却至今尚未谋面。期间他越洋邮寄给我两部他的译书(《世界的眼睛——马格南图片社摄影师》和《美国生活杂志摄影师访谈录》),我则为《大众摄影》杂志写过一篇关于他藏地摄影的评论文章,并在第九届平遥摄影节的一项策展中选用了他的藏地艺术影像作品。此番他特邀我为本书作序,吾欣然命笔,不胜愉悦。
有法国某艺术家曾说过:“保留自己的感觉和情感的历史,等于活了两次,过去的将追回,而未来的也潜藏其中。”
读过徐家树此书,信哉此言。徐家树的藏地情结,并未至此为止,他还借此书结尾段寄语:“西藏,我自知与你的缘分未尽。在未来,我们或许很快还会相见,但是,见与不见,时光也无法将你从我的生命中抹去。在你的腹地之中穿行,是一次我与大地、神、自我的对话。世间变幻,那过往的藏地影像将永存。”
于此,我谨以藏语的“六字真言”遥祝挚友徐家树兄——唵、嘛、呢、叭、咪、吽!
王 瑞
摄影评论家、策展人、摄影家
2013 年4 月7 日写于洛杉矶桴舍
缘·生
三十年前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因工作机会,第一次踏入西藏这片净土,也正是这次因缘,让我深切体验到了那时的西藏。好似上天注定,在不经意间,我经历了这次巨大的精神冲击。我与西藏这片净土的不解之缘,由此开始。
夏河的夜
这第一次藏地旅行,源自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国家旅游总局举办的一次国际旅游展览。自我从北京的大学毕业,分配到兰州化学工业公司,已在大西北工作和生活了十多年。我的本职工作是有机化工工程师,因为从小有着对绘画和摄影的爱好,常常被公司从厂里借调出来。那次展览,我被选中担任甘肃馆的总体设计工作,需要前往位于甘南藏族自治州夏河县的拉卜楞寺进行采访拍摄。
七月中旬某个炎热的夏日,我们从兰州出发,到夏河县时,已是下午六点。八十年代的夏河县城,有一条用碎石铺成的街道,长约一公里,街道两旁是一些破旧阴暗的藏族、回族手工作坊,制作一些牧民用的日用器具和宗教物品,如唐卡、转经轮、经幡和铜制的小佛像。沿着这条小道走到最西端,就是拉卜楞寺了,那里是一片山谷与河滩形成的盆地,寺庙的建筑群面朝南,对着松林覆盖的曼达拉山,背靠土黄色的龙山,湍急的大夏河在寺前山脚流过。
晚饭后,这条小道上已空无一人,暮色渐浓,凉风习习。银白色的月亮已升起在高原暗蓝色的夜空中。月光如水,混合着暗淡的黄色街灯,照亮了高低不平的碎石街道。街道两旁古老的作坊和店铺都已上了门板。
大大小小的野狗,有的在街上溜达,有的蜷缩在店铺前的青石板台阶上,眼前的景色,显得有点悲凉。
极远处,隐隐约约地传来低沉的声音,好像是天际轰轰的雷鸣声,又好像是在夜空中巡视的天神轻轻地相互召唤。细听之下,却是诵经声。我缓缓西行,独自一人步入已成黑色剪影的庙群之中。灰紫色的暮色衬着暗蓝色的苍穹,大群乌鸦在高大的白色佛塔、红褐色的石块和黑白相间的大小殿上空盘旋。诵经声一点点近了,清晰了。它们从大经堂的高高围墙中传出,如海潮汹涌,一阵又一阵,低沉而有力,永无穷尽。
我孤独一人,站在暗蓝的苍穹下,沐浴在银白的月光中,沉浸在虔诚的诵经声里。我的内心突然之间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平静和从未有过的激动。这平静和激动同时出现,如灵光一闪!
如果说,当时的感受只是某种程度上的心灵触动和醒悟,那么第二天的经历,终于成为一种精神上的强烈冲击,成为铭刻在我心中的毕生烙印。
唤起内心的诉求
第二天傍晚,我们开着吉普车从山坡上的小路开下来,开上县城唯一的主街。这时令我们非常吃惊的事情发生了:在街道两旁行走或在店铺中购物的藏民,不分男女老幼,都纷纷跪倒在街道上,朝着我们这辆缓缓而行的吉普车,双手合十,扑倒在地。一路上我们的汽车所到之处,人们不断地跪倒和祈祷,有的甚至全身都伏倒在粗糙的碎石地上。周围突然变得异样的宁静,静到只我们的车轮与碎石地面滚压的咔咔声、人群伏地时的
声。我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惊得目瞪口呆,心怦怦地跳。能做的,只是本能地双手合十,默默地在心中祈求神,保佑眼前尘土中的芸芸众生。我从车子的前窗和小小的后窗望出去,街道前后再无别的车辆,只我们这一辆汽车,孤零零地缓缓前行。我当时惊慌得忘记了手中的相机,但在我的脑海里,眼前的景象已经定格下来:在低垂的铅灰色云层下,在灰蒙蒙的暮色中,风扬起街上的尘土,卷起人们破旧的衣裤,吹乱他们粘满黄土的头发,人们长久地、默默地跪在路边,祈拜着。
这短短几分钟的经历,唤起了蕴藏在我内心中多年的诉求。原本这种诉求是模糊不清的,也许只是一种内在的、本能的冲动,像人在饥饿时对食物的欲求,在精神空虚时对目标的寻求和寄托。但从这一刻开始,这种追求一点点清晰起来。我明白了,那是我心灵上对寻找人生真谛、人生目的,寻找人世间的真、善、美的渴望。我忽然也明白了,这正是我在寻找的摄影主题,就是用摄影的方式,去发现人们的内心活动,去记录人们的精神信仰。在我一次面对这些虔诚的藏传佛教信徒时,我忽然意识到,他们也是一样,只是以不同的方式,苦苦地寻求着人生的答案,不懈地追求着他们的精神目标。
后来当地人告诉我们,就在我们到的当天,嘉木样六世活佛也来到了拉卜楞寺,他的座驾也同样是一辆军绿色的北京吉普车。在这个偏远的山区,汽车是难得一见的,藏民们一定把我们的吉普车误认为是嘉木样六世活佛的座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