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新正版没有重量的人97872081672上海人民

《没有重量的人》无目录

瓦莱里娅·路易塞利ValeriaLuiselli，1983—1983年生于墨西哥的一个外交官家庭。2011年出版小说《没有重量的人》，2014年这部小说为她赢得《洛杉矶时报》评选的“阿特·赛登鲍姆新人首作奖”。同年入选美国图书会评选的5名35岁以下年轻作家。2015年出版的《我牙齿的故事》入选2017年IMPAC都柏林国际文学奖短名单。她的作品已被翻译为二十多种语言出版。

中中[这里原文是“mediano”，本意为“中等的”。应该是说孩子不大不小（后文有解释），但是如果一直用“不大不小的男孩”来指代他，会很别扭，并不合适。本想参考英文译文，用“男孩”来称呼他，但是失去了“the”就没有了特殊强调意味，显得很平淡，令后文的解释稍显多余。权衡之下选择了“中中”，像个昵称，也带有本意，结合后文的解释，会更容易理解。——中译注，下同]把我叫醒：妈妈你知道蚊子是从哪儿来的？从哪儿来的？
从浴室喷头里来的。它们白天在喷头里，晚上出来咬我们。
＊一切都从另一座城市和另一个人生开始，它早于现在的这一个，晚于另外的那一个。因此，我不能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写下这段故事——好像我仍在那里，还是那个人一样。我也不能轻松地谈起那些街道和面孔，好像我仍每日经过那里遇见它们一样。我找不到准确的动词时态。那时我很年轻，腿很强壮也很细。
（我会想以海明威结束《流动的盛宴》的方式开始叙述。）＊在那座城市，我一个人住在一间空荡荡的公寓里。我睡得很少。吃得很差，也很单一。我的生活很简单，也很规律。我当时在一家小出版社负责给书稿提意见，同时也是译者。那家出版社致力于拯救没人买的“外国珍宝”——这些书注定没有销路，因为说到底，在那个封闭隔绝的文化中，人人都痛恨翻译作品，因为它不纯粹。不过我当时挺喜欢我的工作，我想自己有段时间也做得很好。而且，在出版社可以抽烟。星期一到星期三，我会去办公室；星期四和星期五则是去各个图书馆研究的时间。每个星期一我都到得很早，手里拿着装满咖啡的纸杯，状态很不错。我会和秘书米妮问好，然后再去问候主编，他是的一个编辑，但他就是头头。他叫怀特。我会在自己的书桌前坐好，卷一支黄烟，然后一直工作到夜幕降临。
＊现在这个家里，住着我们两个大人、一个还是婴儿的女儿，还有中中。我们用中中来称呼他是因为，虽然他是两个孩子里比较大的那一个，但他坚持认为自己还是个不大不小的中等小孩。他说得有道理。他虽然更年长，但还是孩子，所以他就是中中。
几天前，我丈夫在下楼时踩到了一具恐龙骨架，造成了一场灾难。泪水、吼叫、颤抖：恐龙是不可复原的。现在霸王龙真的灭绝了，中中抽泣着说。有时我们觉得自己是两个充满妄想的格列，永远踮着脚尖走路，以免吵醒任何人，以防踩到任何重要又脆弱的东西。
＊冬天，那里会刮大风。但因为年轻，我还是穿着迷你短裙。我会给认识的人写信，在信里给他们讲我散步的经历，讲我套在灰色长袜里的腿；讲我裹在有很深口袋的红色大衣里的身体。我会写信描述抚摸着那双腿的寒风，把它比作一个刮得乱七八糟的下巴上的胡茬，仿空气和一双走在街上的灰色的腿是文学素材似的。一个人独居久了，能确认自己还继续存在的方式就是把行动与事物放进一个构成分享的句式里联结起来：这张脸、这堆行走的骨头、这张嘴、这只写作的手。
现在我都是在晚上写作，孩子们都睡了，可以正当地抽烟、喝酒、让空气流通一下。以前我总是不停地写，任何时候都在写，因为那时我的身体属于自己。那时我的腿很长、很强壮，也很细。把它们献出去是很恰当的事；无论是献给某个人，还是献给写作。
＊当时那座公寓里只有五件家具：床、餐桌、书架、书桌和椅子。事实上，书桌、椅子和书架是后来才添的。我刚到那儿的时候，只找着一张床和一个铝质的折叠餐桌。还有一个嵌入式的浴缸。但我不知道它算不算家具。渐渐地，空间被填上了，虽然装进来的都是过客一样的东西。图书馆的书会在我家过周末，在床边堆成一座塔，接下来的星期一便会消失不见，因为我会把它们带去出版社，对它们发表些评论。
＊一部安静的小说，以免吵醒孩子们。
＊在现在这个空间很大的家，我没有写作的地方。我的工作台上有尿布、小汽车、变形金刚、奶瓶、铃鼓，还有我猜不出是什么的东西。细小的物品占据了所有的空间。我穿过客厅，坐在沙发上，把电脑放在膝头。中中进到客厅里：妈妈你在干什么？
在写东西。
只是在写一本书？只是在写东西。
＊长篇小说需要长久的呼吸。小说家希望这样。没有人知道它确切的意思，但是所有人都说：长久的呼吸。我有个还是婴儿的女儿和一个中中。他们不让我呼吸。我写的所有东西都是——也必须是——呼吸很短促的。只有很少的空气。
＊那会儿，我会时不时地买瓶葡萄酒，虽然它撑不了多久，我会一口气把它喝光。面包、生菜、奶酪、威士忌和咖啡坚持的时间能稍微长一点，就是这个顺序。比这五样加在一起时间更长的，是油和酱油。不过钢笔和打火机倒是去了又来，像一些固执的少年，执着于展示自己过于旺盛的意志和他们的自主。那时我知道，以任何方式信任一栋房子里的物品都是不好的；我们刚开始习惯某个沉默地存在的东西时，它就会损坏或消失。我和周围人的关系也以相同的方式烙上了这两种不能持久的烙印：或者破裂，或者消失。从那会儿留到现在的，只有一些对话的回声、几个反复出现的想法、几首我当时很喜欢的诗，我会一遍又一遍地重读，直到把它们背下来。的一切都是后来经过加工的了。我对那个人生的记忆不会有太多内容。它们是脚手架、结构和空荡的房子。
＊我也要写一本书，在我们准备晚餐、等待他爸爸从办公室回来时中中对我说。他爸爸没有办公室，但有很多工作上的会面，他有时会说：我要去办公室了。中中说他爸爸在工作屋工作。宝宝女儿什么都不说。但是有她会说爸——爸。
我丈夫写电影剧本，也写电视广告，有时也写诗。他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写好诗所需的活力，所以他的诗都写在一个永远锁在抽屉里的咖啡色笔记本上了。
你的书要叫什么名字呢？我问中中。
他会说：《爸爸从工作屋回来时总是很生气》。
＊我们家的电总断。得经常更换保险丝。我们近才把这个词加入到日常用语中。电一断，中中就说：保险丝死了[原文这里有一个语言游戏，“fusible”是保险丝，“fusilarse”是动词，指被毙。译文中省略死的方式，用“死”来对“丝”。]。
我记得，在那另一座城市里，在那间公寓中没有保险丝。我那会儿从来没见过电表，电从来都不会断，我一个灯泡都没换过。一个中国学生住在对窗的公寓里。他总是在他垂死的灯下学到很晚；我也总是读东西读到很晚。他会带着东方式的在凌晨三点关掉客厅的灯。接着打开浴室的灯，四分钟后再把它关上。他从来都不会点亮卧室的灯。他会在黑暗中进行自己的私密仪式。我喜欢想象这个中国人：想他会不会脱光衣服再上床，如果的话，是在被子里还是站在床边；这个中国人的口是什么样子的；他会不会幻想些什么，或是观察正在厨房里想象着他的我。夜晚的仪式过后，我会关上灯，离开公寓。
＊我们喜欢想象这个家里有一个陪着我们、观察我们的鬼魂。我们看不到他，但是却相信在搬来的几个星期后他就出现了。我当时胖，已经怀孕八个月了。我几乎不动。动起来就像头海狮，在木地板上拖曳着身体。我负责把箱子里的书拿出来，按字母顺序摞成塔。我丈夫和中中再把它们放上刚刷过的书架。鬼魂总是把塔推倒。中中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孔辛卡拉[　孔辛卡拉，原文为“Consincara”。在西班牙语中，“con”为前置词，主要意思为“带有，伴随”；“sin”同样是前置词，主要意思为“没有，缺少”；“cara”为名词，主要意思为“脸、面容”。]。它会开门再关门。会点燃炉灶。这栋房子有一个很大的炉灶，还有很多扇门。我丈夫和中中说，那鬼魂正往墙上扔一个小球，中中吓坏了，赶紧缩进爸爸怀里，直到他对我们的儿子发誓说那只是个玩笑。有时，孔辛卡拉会在我写作时摇一摇宝宝女儿。她和我都不害怕，而且，我们两个都知道那不是一个玩笑。她是一个看得到它的人，会朝着空无微笑着展现自己的可爱魅力。她马上就要长牙了。
＊晚上八点卖玉米粽子的商贩会经过这个街区。我们会飞快地跑去买半打甜玉米粽。我不会出去，但会站在家门口把两个手指塞进嘴里冲小贩吹口哨，我丈夫会跑上街去追他。回来后，他会一边拆开粽子的包装，一边说他娶了个会吹口哨的人。邻居会从我们的窗前经过并问候我们。虽然我们是新来的，但他们对我们都很友好。所有人都互相认识。每个星期日，他们都会在公共庭院一起用餐。他们会邀请我们，但我们并没有接受；我们会在客厅的窗边问他们好，祝他们拥有一个美好的星期日。那是一群老房子，每一栋都很破旧，或是要塌了的样子。
在那另一个街区里，我当时谁都不认识。我回家只是为了吃饭、洗澡和阅读；几乎从来不过夜。我不喜欢独自睡在自己的公寓。它在七层。我更喜欢把家借给不那么亲近的友人，自己再去找别的借来的房间和沙发，以及共享的床来过夜。我把配好的钥匙分给了很多人。另一些人把他们配好的钥匙给我。那不是慷慨，而是一种相互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