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海滩上,我的笔记本电脑摔在一家酒吧的混凝土地板上。当时我把电脑夹在胳膊下,而它从信封状的黑色橡胶保护套里滑了出来,屏幕朝下掉在地上。显示屏被摔花了,但姑且还能凑合用。笔记本电脑里有我全部的生活,它比任何人都更加了解我。
我要说的是,如果电脑坏了,我也完蛋了。
我的电脑屏保是一片紫色的夜空,夜空中繁星点点,还能看到星座和银河。银河的名字来源于古拉丁语lactea。几年前母亲就对我说,一定要把银河写成γαλαξ?α?κ?κλο?a,因为它的字面意思就是乳白色的圆圈。她说,距离我父亲的出生地——如今的塞萨洛尼基——以东三十四英里的哈尔基季基,亚里士多德曾在此凝视那个乳白色的圆圈。古老的星星已经有一百三十亿年的历史了,而我电脑屏保上的繁星才“两岁”,还是中国制造。现在这整个宇宙都已经破碎了。
对此我束手无策。据说在苍蝇乱飞的邻镇有家网吧,网吧老板有时候也会修理小的电脑故障,但他得让人寄来一块新的屏幕,需要等上一个月才有货。一个月以后我还会在这里吗?我不知道。这取决于隔壁房间里我那因病卧床的母亲。她睡在蚊帐里,醒来就会大叫:“索菲亚,给我水!”我给她水,而这水永远都不合她心意。我不再确定水到底指什么,但我还是会按照自己的理解给她水:从放在冰箱中的瓶子里倒出来的水,从没放进冰箱的瓶子里倒出来的水,从壶里倒出来的烧开后自然冷却的水。我常常盯着屏保上的星星看,以一种奇怪的方式漂浮在时间之外。
这才晚上十一点,这个时间点我本可以仰面漂浮在海上,凝视真正的夜空和银河,但是我有点怕水母。昨天下午,我被水母蜇伤,它在我左上臂留下一道可怕的紫色蜇痕。我不得不脚踩着滚烫的沙子,一路小跑到沙滩尽头的紧急救援站,问那里一个留着大胡子的男学生要了些药膏敷上。这个学生的工作就是整天坐在那里,救治那些被蜇伤的游客。他告诉我,在西班牙语里水母被称为美杜莎。我知道美杜莎是一个希腊女神,被诅咒后成了怪物,她强有力的眼神能让任何与之对视的人变成石头。所以为什么水母会以她来命名呢?这个学生说是啊,但他猜是因为水母的触角和美杜莎的头发很像,画作中美杜莎的头发总是一团盘绕纠缠的蛇。
我看到紧急救援站外的黄色危险旗标上印着美杜莎的卡通形象,她长着尖尖的獠牙,有一双疯狂的眼睛。
“当美杜莎旗飘扬时不要游泳,不过实际情况由你自行判断。”
他用浸泡在加热过的海水里的棉球轻拍我的伤口,然后让我填写一张类似申请书的表格。表格上登记了所有当天在海滩被蜇伤的人的信息。我需要填写姓名、年龄、职业和国籍。对于一个手臂起水泡、灼痛难忍的人来说,要填的这些信息也太多了。他解释说,他不得不让我这么做,才能在处于经济衰退期的西班牙继续把这家救援站开下去。如果游客都不使用这项服务,他就失业了。显然他很喜欢水母,水母给他带来收入,让他填饱肚子,还能给摩托车加油。
盯着表格,我发现海滩上被水母蜇伤的人的年龄从七岁到七十四岁不等,他们大多来自西班牙各地,也有一些来自英国和意大利的的里雅斯特(Trieste)。我一直很想去的里雅斯特,因为它的发音很像tristesse,一个令人感到轻松的词,即便它在法语里的意思是“悲伤”。它在西班牙语里对应的词是tristeza,比法语“悲伤”的感情色彩还要凝重,就像“呻吟”之于“耳语”。
游泳时我并没有看见水母,但救援站的学生解释说水母的触角很长,可以从远处发起攻击。他用食指蘸着药膏,涂抹在我胳膊的伤口上。他似乎对水母十分了解。水母通体透明,全身的百分之九十五都是水,所以它们伪装自己很容易。而且,人类对鱼的过度捕捞也是全世界的海洋里有那么多水母的原因之一。眼下主要的是保我没有摩擦或抓挠伤口。因为手臂上可能还残留有水母刺细胞,摩擦伤口会导致它们释放更多的毒液,不过他的特制药膏可以降低刺细胞的活。他说话的时候,我看着他柔软的粉色双唇在胡须间如水母一般游动。他递给我一根铅笔,让我填写表格。
姓名:索菲亚·帕帕斯特吉亚迪斯
年龄:25岁
国籍:英国
职业:
水母又不会在意我的职业,填它有什么用呢?这是个尖锐的问题,比我的伤口还蜇人,比没人能说出或拼出我的姓氏还成问题。我告诉他,我有个人类学,但眼下暂时在伦敦西部的一个咖啡馆工作,这个咖啡馆的名字就叫咖啡屋,里面有免费Wi-Fi,还有翻新过的教堂长椅。我们在那里烤店里的豆子,还开发出三种手工浓缩咖啡。所以我真不知道“职业”后面该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