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佐藤正子 植田正治(1913—2000年),因在自己家乡鸟取县拍摄的杰作—《沙丘》系列而闻名于世,在日本乃至世界摄影史上留下了重要的印记。尽管当时的日本摄影正处于现代主义的潮流当中,植田正治却毕生都在自己的家乡山阴地区,他只拍摄自己所谓的“真正事物”,却从未将自己定位于某种思潮之中。植田正治的表现手法是独一无二的,时至今日,“植田调”一直受到日本国内及国际上的高度评价。 受青少年时期西方前卫艺术的影响,植田正治一边在家乡经营着照相馆,一边始终保持着如摄影爱好者般的激情和自由精神。无论是他在自家附近的沙丘上将其家人和密友塑造成棋子一般的“导演式摄影”,还是他从70岁开始拍摄的以《沙丘》系列为代表的时尚和商业作品,都不断地构筑起自己的摄影世界,受到了跨越时代的赞誉。植田最钟爱的主题是他出生和成长的山阴地区的风土和事物。但他的作品有着超越风土人情和时代的普遍性,总能带给观众新的惊喜和深深的感动。 前言2 “做写真”的植田正治 文/饭泽耕太郎 植田正治,毫无疑问是日本一位贯穿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后的代表性摄影师。他一直保有与其他摄影师略微不同的位置。 一方面,他并不在东京以及大阪这样的大城市从事艺术活动,而是作为“地方摄影师”在小城市生活。对于大多数摄影师来说,生活于出版社集中、摄影作品展出机会较多的都市,无论在社会联系还是在经济考量上都更为理想。然而植田却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对于自己居住于鸟取县(日本山阴地区)、与“中央”保持着距离这一点一直非常在乎。因为这一点为他的作品世界带来了独特的荫蔽之惠。 另外,植田倾尽一生要做到“业余”,关于这一点需要做些解释。植田在战前经营着照相馆,战后在米子市经营摄影器材店“植田相机”。此外,植田应摄影杂志的邀约刊登了很多作品,自1980年代开始发表时尚摄影作品。也就是说,植田实际上是专业摄影师,但却常常在发言中强调自己是“业余选手”。或许他的意思是,比起不得不完成自己并不动心的“专业”工作任务,他认为能够做“业余选手”,依自己的喜好拍摄更有魅力吧。 更应注意的是,在植田去世后的21世纪里,不仅在日本而且在欧美各国,对于他的评价越来越高。2005年至2008年之间,植田的大型回顾展在西班牙、瑞士、法国巡回展出,他的作品受到极高赞誉。在他的摄影表现里充分展示了高超的造型能力,这种通达人心的气质,能够充分地为欧洲摄影界所接受。也就是说,他作品中使用的语言“植田调” (Ueda-cho),让世界看懂了。植田根植于山阴地区的风土人情,他的照片让人不得不说他是日本摄影师的典型,其作品风格拥有在性质相异的环境里也通用的普适性,想来的确不可思议。 即便秉持“地方业余摄影师”的立场,植田的作品仍然得到广泛接受的原因,恐怕在于他一以贯之地对摄影表现这一媒体本质的存在方式有着不懈的追求。他于1930年代正式开始摄影,直至1990年代晚年之际,一直保持着旺盛的实验精神,不断挑战新的领域。终其一生,他都在不断地实践着自己的口头禅“做写真”。 植田正治1913年3月27日出生于鸟取县西伯郡境町(现在的境港市)。祖上有经营席子铺垫的家业,在这样富裕的地主之家,他度过了并不自由的少年时代。植田是次子,因为长兄早逝,家里期望他继承家业。然而,对于买卖他并无兴趣。1931年从米子中学毕业后,植田加入了业余摄影师团体米子写友会,正式开始了摄影作品的创作。 米子写友会可以说是当时主张“艺术摄影”的摄影师最大的据点之一日本光画协会的姊妹团体。植田住在鸟取县赤,受到日本光画协会重要成员盐谷定好等人的深刻影响,开始了依照绘画的审美意识来构造画面的“艺术摄影”。他最早期的作品之一《在车站所见的风景》(1931年)中,使用了艺术摄影师常用的“变形(Deformation)”手法,将显影相纸弯折获得影像拉长的效果。 然而,植田加入米子写友会的1931年,在东京和大阪正举办“独逸国际移动摄影展”,时代也发生着巨大的变化:从绘画主义转向现代主义,从“艺术摄影”向“新兴摄影”倾斜。植田也通过杂志及摄影集了解到欧美最新的摄影动向,于是向着“新兴摄影”变换风格—采用清晰而写实的画面风格、抽象的画面构成,吸取物影照片等新技法。同时,他积极地向《摄影沙龙》《朝日摄影》等摄影杂志投稿,作品入选以及一次次获奖后,名声渐起。 1937年,植田与石津良介(冈山)、正冈国男(广岛)、野村明良(广岛)等住在日本“中国地区”(指的是日本本州的西部地区,冈山、广岛、山口、岛根、鸟取五个县所在的区域统称为“中国地区”)的摄影师结成了“中国写真家集团”,计划在东京举办四次展览。植田在这个时期,开始发表人像作品—在自家附近的像弓ケ浜(战后为鸟取县沙丘)那样广阔的空间里摆拍人物,小心呵护着各自“间距”的同时加以细致入微的“导演”。看了植田战前的代表作《少女四态》(1939年)、《茶谷老人和他的女儿》(1940年),就会明白“植田调”的风格是如何日渐明确地形成的。 然而,1940年以后军国主义蔓延日本全国,战时体制使得胶片和相纸的配给极易中断,1945年日本战败之前,他几乎无法按自己的想法开展摄影活动。 战后,植田一扫郁闷和压抑,开始以旺盛的精力制作和发表摄影作品。类似《拿气球的自画像》(1948年)、《爸爸、妈妈和孩子们》(1949年)、《有妻子在的沙丘风景》(1950年)那样以家人为拍摄对象的作品,以鸟取沙丘作为“剧场”创作的裸体及人像等创作意图明确的作品,充分表现出那个时期植田开放的状态。他还参加了银龙社、二科会写真部等团体,集中创作了1954年第二届二科展上获奖的《搁板下的水面》那样关注事物的形态、注重造型和画面构成的作品。 然而,一直到1960年代,植田还只不过是住在鸟取县的“地方摄影师”而已。他的地位发生戏剧性变化,成为举国知名的摄影师,是得益于1971年《童历》作为中央公论社的《影像的现代》系列之第3卷的刊载发行。这套长达10卷的摄影集系列丛书的编辑是山岸章二。同一系列里收录了东松照明、奈良原一高、石原泰博、深濑昌久、立木义浩、横须贺功光、森山大道等人,山岸章二选取了当时正开始受到瞩目、引领日本摄影最前沿创作的摄影师。在这些人当中,自己这个已经年过半百,之前并不为人所知的“地方摄影师”得以入选,植田本人恐怕也少不得吃惊吧! 以拍摄孩子的作品为中心,追随四季变化,细腻地展现山阴地区人们的生活与风土人情的这部摄影集,在今天看来仍不失其新鲜的魅力。他长年累月积聚起来的独特摄影世界,于此进入了繁花盛开的时期。山岸对于《童历》之后的植田作品仍不断地给予高度评价,1974年至1985年,《每日照相机》专栏时断时续地连载了《小传记》系列作品(共12回)。他在日本主要以6英寸×6英寸画幅的相机拍摄,然而去美国后开始了“出差摄影”,还把战前作品的负片进行翻印,以“私摄影”的风格拍摄自己住院时医院内的日常风景等,不断尝试各种各样的实验。 1970年代至1980年代,植田的作品世界进一步扩大疆域,接连发表创作意图明确的摄影系列作品。1974年发行的《无声的记忆》(日本相机社)是一本收录了1972年至1973年在欧洲各地旅行街拍作品的摄影集。面对首次体验到的欧洲风景以及人物,植田心情振奋却又冷静地拿捏着距离感并以准确的构图抓取面前的场景。 1980年日本相机社以摄影集的形式发行的《白风》系列中,植田试图以彩色照片表达对于战前“艺术摄影”时代的怀念之感。他研究制作了一种摄影装置,将有柔焦效果、有益于抒情的袖珍柯达折叠相机(Vest Pocket Kodak)的镜头装在单反相机上进行拍摄。 1980年代,植田在尼康沙龙的个展中发表了《风景的光景》系列,这个系列虽然仅选取了两件作品,然而也非常值得关注。它有一个别名叫做“私风景”,把相机对准日常的风景,抓取现实世界中的画面,重新追问从锁定的画面中能够看出什么。这也是他的作品中观念意味最强的一组作品。 1983年,一直以来支持着植田创作,并作为模特不时出现在其作品中的妻子纪枝突然离世。植田一时陷入了虚脱状态。作为平面设计师的次子植田分外担忧,鼓励他为时尚品牌MEN’S BIGI的收藏图册拍摄照片。在鸟取沙丘上对外国模特布置造型,搭配丝绸礼帽和布洋伞等道具拍摄,《沙丘》系列作品中的超现实主义意味与“沙丘剧场”的环境完美地融合在一起,这一系列被称为植田摄影的新境界而广受赞誉。 1970年代至1980年代,植田接连不断地挑战新的领域,游刃有余地构建作品。这个时期他之所以仍能以充实的状态进行工作,不得不归功于他从战前开始一直长期从事的摄影活动。 到了1990年代,慢性心脏病使得植田的体质变得虚弱,无力从事像从前那样涉猎广泛的拍摄活动,然而他创作的欲望并未衰减。他在自家厨房的餐桌上摆放各式日常用品,以此创作了《幻视游间》系列。植田原本就擅长于自由组合各种事物,在现实与幻想、日常与非日常的世界中往来游走,这一部彩色的摄影连载作品更是将他的才华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 在21世纪到来的2000年9月4日,植田正治因急性心肌梗塞发作辞世。87岁高龄的他,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仍然作为持续创作的摄影师在坚持摄影工作。心脏病发作病倒的那天,他为拍摄奈良的唐招提寺做好了准备,正整装待发。于1995年在他的故乡境港市不远的鸟取县岸本町(现伯耆町)开放的植田正治写真美术馆,在他去世后仍继续举办着大规模的展览活动,出版展览图册以及摄影集。首次在中国举办的“植田正治回顾展”由三影堂摄影艺术中心企划,这将是一次向更广大观者传达植田摄影魅力的好机会。 在植田多面的摄影世界里,隐藏着许许多多种解读的可能性。2016年,我与摄影史学家金子隆一共同进行的收录了229件代表作的《植田正治作品集》(河出书房新社)的编辑和发行工作的时候,就强烈地感觉到这一点。例如本次展览中展出的由两件作品组成的《黑波》(1999年),这个系列的作品是他去世前一年拍摄的,在植田的作品中是给人相当“异质”印象的一个系列。在以明朗轻快之作居多的植田作品中,呈现出罕见的阴沉和诡谲的气氛。 然而,要说这看起来仿佛是由死亡的预感策动而得来的《黑波》,是他作品中的特异之作的话,恐怕也未必。回溯植田的工作,宛如通奏低音,仿佛身处黑暗深处聚目凝神的时刻,“暗”的照片闯入眼帘。将倾尽一生“做写真”的植田摄影世界里潜藏的谜团一个个解开,这将是今后的重大课题。我期待本次“植田正治回顾展”也成为一次这样的解密机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