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年七月三日,关东。
一只乌拉草鞋重重地踏入泥泞。
“噗叽”一声,一股浊黄浆子从脚指头缝涌上来,小腿一个踉跄,拖着整个身子摔在地上。
这是一个十几岁的半大孩子,一张方脸黑得像是铁锅底。他在泥浆中挣扎着起身,身上的深蓝色军装瞬间变成了土黄色。他爹在旁边赶紧伸出一只粗壮的胳膊,将他从泥里捞出来,又在他后脑勺重重地拍了一巴掌。
“好好看道儿!别糟践衣服!”男孩爹喝骂道。男孩两片厚厚的嘴唇紧抿着,不吭声,满眼不服。
若是鸭绿江上的渔民看到他们俩的穿着,肯定会大吃一惊。他们两个人穿的是深蓝色军装,前襟有一排五枚铜纽扣,外号唤作“倭皮子”。正式一点的叫法,是日本陆军的明治十九年式军装。
一对留着辫子的关东父子,居然会穿起日本兵的衣服,这委实古怪。更古怪的是,在这对父子身后,还跟着足足两百号人,俱是一样的装扮,长长的队伍好似一条深蓝色的长虫在山林里钻行。
在这支诡异的队伍最前头,是一个和尚。他听到巴掌声,回头笑道:“方村长,别为难孩子啦,专心赶路。”
方村长悻悻地推了儿子一把,对和尚道:“觉然师父,咱们到底要去哪里?”
“莫急,莫急,再走一段就到地方了。”
这和尚露出微笑。他生得慈眉善目,唯独左边嘴角有两颗黑痣,一个大如铜圆,一个小如米粒,看上去有一种奇妙的失衡感。
这些村民来自关东盖平县的沟窝村。这是个不起眼的小山村,距离牛庄和营口港不远,主要产物是野蚕与山货。前两天,一个叫觉然的游方和尚来到村里,向村长方大成提出个古怪要求:
他想请村里出两百号人,去附近的老青山转一圈。什么都不用干,转一圈就行,但去的人都得换上日本军装——这个他负责提供。事成之后,衣服归村里作为酬劳。
觉然解释说,有一位日本商人想给甲午战争时战死于此地的日本兵做场法事。村长方大成对日本人的法事规矩不知道,可心里禁不住犯嘀咕。
今年不比往常。老毛子和小鬼子在关东打得不可开交,从鸭绿江到金州,枪炮声一天都没消停过。这个当口,觉然和尚的这个委托,恐怕不是做法事那么简单。
可沟窝村实在太穷了,这两百套衣服是一大笔横财。方大成思前想后,决定冒冒险。遇到危险,大不了往山里头一钻,多少回兵灾不都这么躲过去了吗?
于是他把沟窝村里的大部分村民带了出来。方大成老婆死得早,只留下个十三岁的儿子叫方三响,这次也跟着父亲出来了,多一个人就多赚一身衣服。
方三响这名字有点怪。他出生的时候,外头炸了三趟响雷,方大成懒得琢磨,干脆给儿子起名“三响”。这孩子从小没了娘,拖着鼻涕跟着爹进山,打熬出一身好筋骨。方大成暗自寻思,这趟跑完赚够了钱,是不是该送儿子去镇上读个书啥的。
此时已近午时,不知不觉,这支古怪的队伍钻出了老青山,爬上山麓旁的一片浅绿色丘陵。
这片丘陵的形状像个摊坏了的圆炊饼,一角长长拖出,与大山恰好构成一条曲折的夹沟。郁郁葱葱的白杨、樟子松和蒙古栎盖满了坡面阳面,透绿色的茂密树冠遮住了地势起伏。
带路的觉然和尚突然慢了下来,一步三看,似乎在提防着什么。方大成见他形迹古怪,不由得多留了点心。他突然注意到丘陵上方有一群灰大眼在盘旋,久久不肯落下。
灰大眼在飞鸟里最是顾家,它们不肯飞远,说明这片林子里有巢;它们又不敢落下,说明……林子里有人,而且人数不少!
方大成一惊,忙要开口提醒觉然。可他话还没出口,就听见坡顶响起一片炒豆般的枪声。一瞬间,方大成瞳孔猛缩,一股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
这是毛子的莫辛一纳甘步枪!这枪因为连射清脆,如水珠落地,关东人都叫它“水连珠”。哪个山头的胡子若有那么几杆,足可以称霸一方。可眼下的枪响太密集了,起码有上百支,只能是毛子的正规军。
眼下俄国和日本正在干仗,这么多毛子兵在坡顶居高临下埋伏着,他们隔着几百米,会在山坡上瞅见什么?
不是两百个穿着倭皮子、扛着烧火棍的老百姓,而是两百个全副武装的日本兵!
反应过来的方大成猛然转身,伸出手臂挡住儿子,声嘶力竭地大吼:“快跑!”他话音未落,头顶无数子弹化为连绵水珠,暴雨般倾泻在沟窝村村民的头顶……
在方大成喊出“快跑”的同一瞬间,方三响眼中的世界发生了剧变。
首先是方大成的肩部、腹部与腿部先后绽放出四五朵血花。其中一朵血花的花蕊里钻出一枚弹头,继续向前飞行,一口叮住了方三响的小腿。接下来,正朝坡顶爬的村民们,突然僵直了身子,血花在深蓝色军服上一片片地盛开。他们一排排地朝沟底滚落,如同被一阵烈风掠过的芦苇荡。
呼喊声、哭号声、惨叫声,还有刺鼻的硝烟和血腥味,霎时一齐涌入感官。直到这时,方三响才发觉右侧小腿传来一阵蛇噬般的剧痛。他还没顾上做出反应,方大成的身躯已重重倒了下来,把他压在身下。
“啊……”方三响发出一声惨叫。可山沟里早已哭声震天,他的声音连自己都听不见。
所幸密集射击只持续了大约一分钟,否则沟窝村的村民一个都幸存不了。待枪声稍稍平息之后,有几个胆大的村民仗着腿脚灵便,掉头就朝山里跑。可他们只要一离开山沟范围,立刻又有几声枪响传来,子弹准确地命中他们的后心。
“儿啊!”一位母亲发出凄厉的号叫,挣扎着要去救自己孩子。可“啪”的又是一声枪响,她一头栽倒,保持着胳膊前伸的姿势,再无声息。
方三响常年跟父亲出去打猎,对弹道不算陌生。此时他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声嘶力竭地大吼了一声:“不要跑!都趴在沟里头,快!!!”
这一嗓子,让幸存者们都明白了,你从这边上,要挨枪子,从那边逃,也要挨枪子,只有老老实实趴在沟底,才能避开射界。村民们齐刷刷地匍匐在地上,瑟瑟发抖。
沟底恢复了平静,更准确地说,是变成一片因极度恐惧而冻结的死寂。
不过那一声吼,倒让方三响自己从惊慌中恢复。他试图从父亲身下钻出来。可方大成实在太重了,少年枯瘦的身子根本挣不动。最后还是附近两个村民爬过来,勉强把村长搀起身来,背靠土坡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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