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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版新书]羊角口哨阿微木依萝9787544773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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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羊角口哨
77 马小雨来了
119 逃
147 响礼
189 山神
阿微木依萝,彝族,1982年生。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人。初中肄业。自由撰稿。现居东莞市。写小说和散文。作品见《钟山》《花城》《民族文学》《散文》《天涯》等刊。出版中短篇小说集两部。获第十届广东省鲁迅文学奖中短篇小说奖,第二届广东省有为文学奖中篇小说奖,《民族文学》2016年度散文奖等。
羊角口哨 雨停了。肖龙从回忆中醒来。
他决定首先去找那位交往最深的朋友。这位朋友住在工地的西北角,由于不怎么和陌生人来往,这些年他走得最近的也就是肖龙一个人,如果不是有人来串门,他的房间多半是一直关着的。此刻,这位朋友的房门不出预料地紧闭。肖龙在门外停了一会儿,心中很忐忑,毕竟自己现在的处境很尴尬,一个死者,来会见他的老友,听上去动人,但是要怎么招呼呢?
“嗨,我的老朋友,我回来看你啦!”这真是一句要命的鬼话。
他决定在门口等,让这位朋友自己走出门。晚饭后总得出来透透气吧。
好啦,晚饭时间过了。一切都在肖龙的预料之中。大门开了,走出一个瘦长的男人,才用过晚饭,看上去神色慵懒、疲倦,心情倒是不坏,他的胡子都快将下巴坠掉了。
“谁在那儿?” 肖龙从藏身的木板背后慢慢出来。
“是我。老朱,我找你说点事。” 老朱半天说不出话,不过他的胆量远远超过自己的认知。镇定一下情绪,自如地走到肖龙身边,试探着用手拍一下对方的肩膀,然后脸上的笑容也跟着出来。他说: “我很吃惊能再见到你。昨天晚上可把我的眼睛都要哭坏了。你是我在这个城市唯一的好友啊。” 肖龙听到这话,心里热乎乎的。看来先前的一切顾虑都是自寻烦恼,老朱很欢迎他这位死去的朋友。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啦,只要说出自己的想法,对方一定会尽力帮助。
“我来是有一件事情找你帮忙。” “啊?你现在还有什么事要处理?真不可思议,我以为你现在什么事都不用操心了。” 肖龙惊讶得不知怎么往下说,想不到好友的答复会是这个样子。也许应该请他喝一场酒。平日里他们就是这样相处的,在酒桌上,一切事情都好谈。于是他抖抖索索在口袋里摸了一番,然而,身无分文。本来是有一点酒钱的,但是昨天晚上朋友们将他安置到郊区工棚后拿走了,他们商议了那笔薄弱的遗产应该怎样处理,最后一致同意将它买几瓶好酒,在郊区的冷夜里,面对他的尸身,他们一边哭一边喝一边回忆,算是对他最后的纪念和追悼,然后,他们哭得没有力气,酒也喝够,留了一杯在那儿才散场。当时那种气氛,对于一个刚刚死去的人来说,真是莫大的安慰。只可惜敬他的那杯酒还没来得及喝呢。
“走,我们喝酒去。我有很多话想说一说。”现在顾不上有钱没钱,大不了赊账。肖龙走过去像往常那样拍拍这位哥们的肩膀。可是对方突然避开,笑着说:“不,老朋友,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处理。你看今天晚上天气还不错,我准备去跑步。什么?你要和我一起去?不行啊,被人看见了怎么解释?你毕竟是……对吧!引起不必要的话题。我平生最反感闲言碎语。如果那样的话,我会冲上去打坏那些人的嘴巴。可我现在要尽量避免一切麻烦,不想跟任何人打架,希望过一点平静的日子。” “可你一向是不爱出门的呀?” “那是以前。从现在开始,我要改变过去的所有习惯。既然唯一的好朋友——你——已经不在人世,你将生活在你的世界,在那儿交一些别的朋友,我们不会再有联系,就意味着有更多的时间属于我一个人,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并且,我喜欢独处,说实在的,你活着的时候我也挺费心,虽然我们喝酒谈天无话不说,也确实建立了友谊,然而这同时也是一种负担,你的很多邀请我都必须接受,可实际上我并不想接受。你应该清楚,很多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都是单独来的,不是成群结队来的。所以个别人还保持着原始的孤独的习性也很正常。他们并非离不开朋友,甚至于,他们一个朋友都不需要也很正常。现在我又恢复了原始的习性。你明白我说的意思吗?对,就是这个意思,我从前有你这位朋友和现在没有朋友,后者更让我自在。比如说,曾经我刚刚冲完凉准备躺下休息,你恰好来请我出去喝酒或者散步或者打球,我又得爬起来,又比如,我在想一件悲伤的心事,你来请我吃饭或者谈天,我只好将笑容苦苦地摆在脸上……你就是这样击碎了我的时间,让我深深觉得,人的确不是为自己而活。现在不一样了,我终于!……可是,你为什么又来找我呢?” 肖龙听得惊讶不已,很久才说:“我以为我们有相同的爱好,都喜欢看书,在这个工地上喜欢看书的只有我们两个,因此必然是最好的朋友。我冒雨来找你,的确是有事相求。眼下听你这样一说,我的心凉了半截但也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说,我们的情谊在昨天已经结束,我该回到那个郊区的棚子里,等待父母来安排后事,对于一个本分的逝者来说,要按照活人的意志生活——一个想象中的世界。现在你认为我最应该的是僵直地躺在那儿,履行很多老人的经验:人死不可能复生,更不可能四处走动,我最不应该也不可能来找你。我必须遵守那些‘不可能’。可我难道没有别的生活方式吗?我能走动却不应该走动,能改变却不能得到允许,要成为永远的受制者,难道不能戳破这些无根据的梦话吗?但我想透彻了,我看见的东西任何人都没有看见,而我说的真相又寡不敌众,真相就保持在我这边,无法证明。我也不想证明。目前我只是不愿被人送到殡仪馆去——那种地方!哎!——想在哪里躲避几天然后找到好的去处。既然你还保持着原始习性,就该清楚我此刻和你是一样的处境,只不过我需要一点最后的帮助,往后就再也不会来麻烦你了。什么?我的情况不一样?有什么不一样!我就站在这里。我是冲开‘不可能’的最好的例子。算了算了,你不要再说啦,我懂你的意思。我不会再来找你。” 老朱板直地站着,眼神特别冷淡。
肖龙失望地从工地的西北角走出来,街上冷清得和他的心情一样。现在得去找那位滴酒不沾的朋友了。这是他活着时来往最少,也没什么共同爱好的朋友。他们从来没有单独在酒桌上见过面,平日里一起说过些什么话或者压根儿没什么交流,都不太记得了。总之这位朋友是混在其余几个好友当中,说来简直可以算是一个陌生人。为什么要去找这样一个交情极浅的朋友帮忙,他也说不好理由。这位朋友住在偏僻而简陋的巷道中。
来得不是时候,大门紧闭,朋友不知去向。
“您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肖龙拦住一位在巷道中慢腾腾走路的人,这人耳力不好,年纪也太大了,想了半天才冒出一句不明不白的话:“你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自己找自己,少见!有病!”说完用手推了推,做出嫌弃的样子。
肖龙往后退几步,靠在朋友的窗户上,心情失落。
第三位朋友住在城中心,一个热闹的地段。他是所有朋友中日子过得最好的。这次运气很好,朋友不仅在家,还平静地坐在一张藤椅上喝红茶。他见到肖龙的第一反应和老朱是一样的。打翻了茶杯,还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折腾半天才重新爬上去坐稳。
“真是见鬼了!”他说。不过,看见肖龙除了衣服少一只袖子以外,倒也干净清爽,估计是雨水冲刷的效果,只是神色有些颓废,心事重重,像遇到了什么大麻烦,不然就完全跟活着时没啥两样。这样打探一番后,他才缓了口气说:“真是太意外了,天哪,我竟然还能见到你,这事情说出去都没有人相信,我……”他站起来又重新坐回去。
“老于,你完全不用害怕,我来是想请你帮一个小忙。” “好,你说。只要是我于树强能做到的,都不是什么大问题。”他爽快地答应了。
肖龙发觉自己还站在门边,抬脚准备走向另一张藤椅。可是刚有这个想法,脚跟还未完全离地,就被于树强一个箭步冲过来拦住了。他惊慌失措带着无法克制的怒气说:“你不能进来。” 被突然拦住的肖龙差点没有站稳,不敢相信于树强的转变这么快。
“我的意思是,毕竟你……哎,如果我妈知道你进了我们家,天哪,她胆子很小,身体也不如从前。昨天她为你的死惋惜,掉了不少眼泪。”于树强企图解释得更好听,手挥来挥去,却越说越不好。他始终压低声音,即便刚才冲过来拦肖龙,也把那句话说得极其小声。
印象中于树强的母亲并没有住在这里。肖龙迟疑了一下,没有说话,眼神却带着疑问。
“她来这儿没几天。”于树强看出肖龙的心思,语调平静,但是肖龙似乎感到哪里不对,尤其是老于的那双眼睛,左右张望,好像很怕什么人突然出现。
“你在和谁说话呢?” 这个熟悉的声调让肖龙吃惊不小。当这位说话的人推开卧室门睡眼惺忪地站在那儿,老于的脸顿时红得跟猴屁股似的。
“姚青青,你怎么会在这里?”肖龙几乎是带着哭腔问出这句话的。
姚青青吓得脸色惨白,瘫软在地。“不关我的事呀!”她的喊声被恐惧击得不成样子。于树强十分羞愧地看一眼肖龙,又急忙将视线收回。
姚青青是肖龙的女朋友。
想不到他刚去世一天,这个女人就和他的好朋友搅在一起了。昨天晚上他还在伤心后悔自己的冲动,将她一个人丢在世上无依无靠,并且肚子里还怀着他的孩子。好几次他都想从郊区冲出来,跑到她的窗前忏悔,却又知道那是无用的忏悔,事情已经成了定局。
女人哆哆嗦嗦从地上爬起来,坐到椅子上。她倒是比想象中的镇定,起先还不敢看肖龙,现在却直直地望着他。
“你都看到了……我没什么好说的……”她的声音真好听,如果说的不是这句话,也不是在这儿听到,肖龙会立刻走上去抱她到怀里。他自认是个不错的,虽然贫穷,干着最粗重的活,也混迹在杂乱的场所,但对自己喜爱的人,他从来不发脾气,也不失浪漫情调制造一些惊喜。现在倒好,她给的惊喜简直能把这个死去的人吓得再死一遍。
肖龙感到自己全身都在发抖,他咬紧牙关,捏着双手,满脑子的念头冲得他更加慌乱和疲惫。他坐到了地上,衣服又是缺了一只袖子,往那儿一蹲真像个拾垃圾的。
“你进来坐吧。”于树强试探地说了一句。
“姚青青,亏你做得出来!”肖龙吼出这句话,把嗓子都扯痛了。他干咳了两声又问于树强:“这就是你‘妈’?这种谎话也只能说给鬼听。” 于树强脸红到了脖子根。
“事情不是你想的这样,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我没有骗你,我妈真的来这儿了,她确实替你惋惜,就在刚才出去买菜,还特意让我抽时间到郊区看一看你。”于树强向肖龙走近两步,又说,“你刚才不是说有事情想我帮忙吗?只要我办得到,你放心,我都可以……” “闭嘴!”肖龙突然朝于树强的脸打了一拳。
“哎呀,晦气!”姚青青从椅子上蹦起来,匆匆地又坐下去,目光闪烁地望着肖龙。
屋里气氛糟透了。姚青青盘腿坐在椅子上,目光从肖龙身上转到地上,然后就一直望着地板发呆。于树强明显是要准备出去喝酒的,他的红茶已经快要喝光了,还换下做活的衣服,穿了一身新买的休闲西装,凡是他一个人去的场合,基本上都穿得很整洁,只有跟肖龙他们一起喝酒才比较随意,有时工作服也不换,直接坐到酒桌上了。从这种表现来说,他可以混迹在工头那边,也可以活动在工友这边,他的口才是那么好,特别使人敬重和信服,凡是需要找包工头处理什么事,必然要拜托给他,也只有他往工头身边一站,无论身高气场和衣着,都十分恰当,特别像个办事的。平日里他的位置自然高于别人。总之,于树强就是领导和工人之间的一个轴心。可眼下他却不能有平时的气质了,那受人尊敬的好心情落得一点不剩。
肖龙从地上起身,眼睛朝姚青青那边匆匆扫一眼收回来。姚青青低着头。于树强也低着头。事情成了这个样子,离开这儿是最好的办法,于是他几乎用奔跑的速度走到街上。雨后的街面有几分落寞的味道,从光秃秃的树枝上垂下的冷风不时扫在头顶,他现在才体会什么叫“透心凉”。一股说不清是伤感还是耻辱的味道在他心中回荡很久,最终,他不能忍住眼泪,在一棵树下哭得像个要饭的。有人从那儿走过,在树荫下奇怪地看他几眼。现在他没有一点从前粗暴果断的性格,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突然间变得软弱,对这种灭顶的愤怒也可以用几颗眼泪来发泄。
他带着病态而绝望的心情,要去找最后一位朋友,这位朋友几乎没有安定的居所,不过,他最近落脚在一处僻静的桥洞,他还去那儿喝过一场酒。那洞子还算干净,也不漏雨,估计往后就是长期居住的地方了。他这位朋友生性喜爱流浪,在工地上做活用他的话来说就是“体验痛苦的日子”。谁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突然逃离这种日子呢。反正这位朋友是性情古怪的人,愿意受穷,愿意找罪受,愿意突然间消失又突然间出现,待人忽冷忽热,捉摸不透。所以肖龙实际上也拿不透朋友的心思,甚至他是什么地方的人也从没听说。反正那些朋友来喝酒的时候,这位朋友必然相随,他见识广博,讲一些跟工作完全不相干的见闻,这些见闻甚至像传说,不真实却相当吸引人。在肖龙看来,这人不仅行踪不定,还十分神秘。
桥洞很快就到了。夜幕逐渐加深,走到洞子门口,听见有鼾声从洞内传来。肖龙抬脚往里走,努力睁大眼睛,才看清那位朋友躺在一块破旧的板子上面,头下枕着一块火砖。
“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请随便坐吧。” 朋友突然说话。原来他并没有睡得很沉。
“你看起来心情不太好哇?”朋友又说。他简直可以看穿肖龙的心思。
这么直接的话题让肖龙为难,半天想不好怎么回答。他勉强摊开手,做一个有气无力的无奈的手势。
“那就不要说了。我们来谈谈你的困难。” “你似乎什么都知道了……”肖龙说。他找到一块石板,双脚踩上去蹲着,并将那只没有袖子裹住的手环在膝盖上,显得十分窘迫。他不知道怎么跟朋友说。
“你不想进殡仪馆。是这个事情吧?” “是。”肖龙吃惊地看了朋友一眼,不明白这种想法是怎么被看透的。“那种地方,如果我去了就无法和父母见面啦。” “我听懂你的意思了,你要落叶归根,这很好,人之常情。放心吧,我可以将你藏起来,直到你的父母把你带走。山区的路十分难走,但愿他们抓紧时间。”朋友停顿并且沉思一下又说,“但是把你藏在什么地方是个难题,你所处的位置已经是最偏僻的了,没有比它更好的藏身之所。” 肖龙想了想,说出自己的看法:“你这儿是个好地方。” 可惜这句话一出口,对方的脸色突然就变了。这位朋友就是性情不稳定,上一分钟还聊得好好的,突然间便对人失去耐心。肖龙已经捕捉到对方不好的情绪,于是改口说,只是开个玩笑,并不想真的添这份麻烦,解释完心里涌出一阵悲痛。
朋友始终不作声,眼睛也不看他,那张麻木的脸子冷冰冰对着桥洞的另一个方向。他退出洞子听到里面又响起鼾声,但同时却低微传出一句话:“不是朋友不害人。”他不确定是否出自朋友之口。听上去怪陌生。
现在无处可去了,万分无聊地走在路上。夜色将他紧紧裹住,躲开路灯和人群,眼前没有一丝亮光,在最阴暗的路上像虫子一样挪动。他觉得今天晚上,是所有日子里最难熬的。一定是心有不甘或者过于寂寞,才会让他又重新悄悄地跑到所有朋友的住处去看了一遍。到底要查看些什么他也搞不清楚。当他走到姚青青——也就是那位姓于的朋友窗前时,他长时间停住脚,眼睛一眨不眨盯住躺在藤椅上的姚青青,心里自然要骂上几句,尤其看她伸手将耳根前的头发挑到后面,更是嫌恶地觉得这动作风骚透顶。总之,姚青青眼下做什么动作在他看来都和荡妇一样,想到老于会为这些动作发痴,并且也一定是因为这些动作才受到了勾引,肖龙便狠狠在窗外啐了一口。
但昨天晚上姚青青不是这个样子,昨晚她面色难看,眼睛浮肿,谁见了都会相信她死了心上人。她几乎守候到半夜,所有朋友都离去了,还孤零零坐在冷风里,并且不知道为什么,最后离开棚子之前,还贴在肖龙的耳朵边说:怨不得我。这样说完,她才将肖龙没有完全闭上的眼睛用手轻轻往下抹。
房内有一些响动,姚青青从椅子上站起来往卧室里走。接着,肖龙听到里边传出哭声。是姚青青伤心的哭声。肖龙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有了新欢,还有什么值得哭的?他等在窗外很久,哭声小下去甚至彻底没了。进入卧室的姚青青始终没有出来,倒是那卧室门口不知什么时候丢了几扎钱,还没有拆去腰封,显然刚从银行取出来。当他想敲门进去看个究竟,背后突然有人轻轻拍他的肩膀,扭头一看却是老于。他满脸小心地说,跟我来。
由于先前闹得不愉快,肖龙即便跟在老于身后,也保持着长长的距离。
“你要说什么就说,我不想和你在这儿绕来绕去。” 走到一个僻静处,肖龙停下脚步。
于树强只好走回来,用比先前大一点的声调说:“我们进去谈。”他指着右手边一个废弃的院子。
二人进了院子,肖龙感到此地非常陌生,院子里回荡着一股清冷的风,闻到青苔和腐草的气味。
“有事快说。”他还是满心不耐烦,四处看了看,不想在这儿久留。
于树强扑通跪在地上,眼泪淌了满脸。
肖龙两眼直直地望着,这突然发生的状况让他一点门道也摸不清。
“你一定不要恨我。这不关我的事。全赖姚青青的主意,我们都小瞧了这个妇人,她必定会把所有的钱都卷跑。而我真不忍心那样做,你可是我的朋友,怎么能拿着朋友的钱逃跑呢?你从顶楼跳下去的时候,姚青青本来可以拉住你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连你的衣角都没有来得及拽住。当然眼下说这些已经不起作用。我们当初都说‘保证不会出事’,仅仅表演一场讨要工资的戏,谁知道造成了悲剧。如今我们这些朋友应该帮你完成心愿,起码可以将你的钱完整地交给你的父母。但是姚青青不答应,她要霸占那些钱,谁也阻止不了她,只要她的肚子里还装着你的孩子,她就是最有资格获得这些补偿款的。我也阻止不了她了。”“你在说什么?”肖龙听得似懂非懂,但是他好像也知道点苗头,那就是这两个背叛他的人现在闹翻了,拿着他的卖命钱分赃不均,出现矛盾啦。这对他来说,真是件高兴的事,所以问这句话的时候嘴角有笑意。
“我和姚青青一点关系都没有。不管你信不信。你看到她在那儿,纯粹是一场意外,她也刚刚到那儿,我们在商谈怎样处理那笔赔偿款。你必须相信我,她要独吞那笔钱,理由是,她怀着你的孩子。你的孩子有权利继承这笔款项。就这么简单。而我作为你最好的朋友,怎么也要将这件事情处理好,我还是刚才说的那种心思,认为那笔钱最应该归给你的父母。这是再合理不过的。但是她当时威胁我,天哪,我真不好意思告诉你,你爱的这个人是多么恶毒和下流,她说,如果我不同意她的做法,她会让我在朋友中无法抬头。要我背上夺人妻子的罪名。事实证明她的演技非常好,你上了当,相当愤恨,差不多要拿刀子捅我。更悲惨的是,接下来还会有更多人上当,我会在这个城市没有立足之地,没有勇气见任何人。
“今天我只想告诉你真相,因为别的人我无法去解释,但你作为朋友,应该了解并且相信我的为人。” 于树强从地上站起来,双手抓紧自己的头发,十分痛苦。
肖龙听得清清楚楚,但内心却很波动。
“姚青青很快就会离开这儿,啊,你等着看。我敢保证她深更半夜就会逃跑。这样的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于树强用一种打抱不平的语气,说完提了提脚后跟,让自己轻松将步子迈开,走到院门边。
“你想多了。我对那笔钱毫无兴趣。我只是感到孤独,想找朋友说说话,顺便请求给我一个藏身的地方,我不想去那个可恨的地方。父母来这之前,我想和你们叙叙旧,仅仅是这么简单的事情。想不到你会跑来跟我说这些。你和姚青青的事情我并不想管,当然了,先前我还很伤心和气愤,可是想到往后姚青青总归还是要嫁人,她不跟你照样跟别人,那又何必为这种早晚会发生的事情伤心呢。说不定她跟着你,看在我们朋友一场的分上,你会善待我的孩子。”肖龙瞟了于树强一眼。
“你太粗心了,实际上……姚青青并没有你的孩子。全是假的。她装出来的。你不信?为什么不信?她现在绝对已经离开房间,步伐轻快,简直像飞一样,卷款逃跑啦!” 于树强的话让肖龙吃惊而愤怒。她为何要编造这种事情呢?这个女人,她到底想干什么!啊,钱,肯定是为了钱。真不敢想象。可于树强的话也未必值得相信,说不定是和姚青青串通好的。
经过这一趟的见识,他不敢相信从前的朋友,就连自己的感觉也发生了改变,不再是个有立场并且性子暴躁的人了。他表面温和,隐忍着,用于树强也不能料想的语气说:“这也无所谓了。我感谢你告诉我这些。然而姚青青这个女人的事情,我已经没有多大兴趣。”于树强想不到肖龙连这种事情也不关心了。看来人死如灯灭,事实如此。
二人从废弃的院子里出来,相对看了一眼,都无话可说,都心知肚明:他们再也不是朋友了。
肖龙一个人蹲在路灯下面的长椅子上发呆,当然,他还没有那么灰心,毕竟巷道中那位朋友还没有见着面。说不定到他那儿会得到帮助。可是天色很晚了。
他胡乱往一个方向走,到了那儿才发现并非没有目的,他准确地走进了姚青青母女俩居住的院子。这儿从前常来,所以熟门熟路。然而他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地走进堂屋。这儿的摆设和之前不一样了。事实上,整个房子都变了模样,由原先的大院子变成了小一些的院落。借着从对面窗口照过来的一盏小灯光,肖龙看见自己所处的房门口台阶上长了一层青苔,他必须小心脚下才不至于闹出响声。可是响声依然发了出来,并且是愚蠢的摔跟头的响。
这是怎么回事呢?他心中充满无法解释的狐疑。
墙角有腐烂的草和一些碎玻璃碴,想贴着墙根走到那盏灯光跟前十分困难。肖龙站着喘了口气,他感觉这一小段路走得相当吃力。突然间,就在站着的这一小会儿,他闻到青苔和腐草的气味时心里一惊,这是先前他和于树强在那所废弃的院落中闻到的味道。他惊讶地打探四周,发觉这根本就是先前来过的地方。怎么她们会住在这儿?他清楚地记得——虽然他是胡乱地走,可是,去姚青青的住处根本不需要脑子的记忆,光是两只脚的肌肉记忆就能完成——那条路是通向姚青青住处的,路上的景物和遇到的人家,都显示这个方向没有错。但他又不能不相信眼下看到的这陌生的院落。那么现在,他只能推测自己确实走错了路,这儿住的不是姚青青和她的母亲,而是别的人。那么只有走到那个灯光下才能搞清楚事情。他相信那儿一定还有人醒着,可能是一位妇人,坐在灯下缝补什么东西,只有这种解释才能说得通院中的异样没有引起对方的注意。
等他再走的时候,毫不费力就来到灯光的窗前。透过窗子看里面,是空荡荡的房间。只是靠墙的位置的确摆着一张椅子,那椅子上也的确放着一包针线盒以及旧的衣裳。看样子主人刚巧抽身去忙什么事情。
肖龙不知道要不要顺着旁边的门进去看一眼,弄清楚这儿的主人到底是谁。可是弄清楚了又有什么意思呢,如今这样的身份!他干脆站着不动吧。打定这个主意,便靠着墙角眼睛盯着房间,耐心地等着那位主人回来。
啊,她们回来了。果然是姚青青和她的母亲。她们相互搀扶着走,像是都受了什么伤,两个人的脚都在打颤,尤其姚青青的母亲,她几乎是被女儿拖着往椅子上挪。“陌生的院子住着熟悉的人。”这个想法冲到肖龙的脑海,使他内心飘荡着一股荒凉味道。
“您想喝点什么?”姚青青说。
“天杀的!”母亲拍腿骂道。她并不是骂自己的女儿因那双眼睛望向女儿充满了慈爱,甚至有某种歉疚的意味。
“您消一消气。”姚青青一瘸一拐地走到里边的房间,端来一碗水递给母亲。
她什么时候弄成这个样子的?肖龙心里问了一句,竟然有点心疼。不过这种心疼很快就被理智压下去了。“活该。”他又赌气地想。
“去拿我的哨子来。”母亲指了指里边的房间。
姚青青迅速取了一只盒子出来。
“我怕是活不长了。”母亲说。
姚青青听到这句话情绪失控地跪在地上,用像是请求似的语气说:“妈妈,您一定长命百岁,不要说晦气的话。” “嗨。我的儿。”母亲脸色柔和,有许多话想安慰她的女儿但是停住没有说。她打开盒子,从里面取出一只白色的口哨。这玩意儿应该是孩童做游戏用的,一个这么大年岁的人,收它有什么用。肖龙觉着好笑。
“你一定要收好它。会有用的。”母亲将哨子递到女儿手中。
姚青青竟然也小心翼翼地将这只哨子接过来,看那脸上的小心,还以为她接的是件了不得的传家之宝。
母女二人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姚青青将母亲搀扶到里边的房间,自己又回来蹲在椅子上打盹。她像是在等什么人。
“哼,反正不是我。”肖龙心里有说不清的愁闷。
就在肖龙想离开又拿不好主意之际,里面的房间传出一声响动,是刀具之类的东西掉到地面的声音。姚青青两步就冲进了卧室,接着传来她颤抖的呼喊——妈妈!
肖龙顺着窗子立刻走到卧室的窗口。里面没有开灯,但是旁边屋子的灯光照在这间卧室的门口,所以屋里也并没有那么黑暗。姚青青抱着母亲蹲在床脚。看样子刚才那个响动不仅是刀具掉到地上,同时也是姚青青的母亲从床上摔下来了。
“妈妈,您为什么要这样做?”姚青青没有流泪,大概事情发生得太急了,太悲伤了,眼泪反而出不来。
母亲奄奄一息,但看上去竟然很轻松的样子。她的手软弱地握着姚青青的手,相当吃力地说:“妈妈不想再拖累你。我是救不活的了,你不要找医生来看我,你救了这一次,也救不了下一次,啊,这种日子我不想过了。我只劝你,往后不要再去那儿。姓于的小子不可靠,那些钱对我也没什么大用。我的病是医不好的……”就这样,她像是完成了一件心满意足的事情,闭上了眼睛。
姚青青蹲在地上,坐了很长时间,握着她母亲那双已经不再流血的手。她原本很悲伤,但很快那悲伤的神色不见了,她仅仅是坐在那里。
“都这个年岁了,还……”肖龙想说点什么话,心里揪成一团,没有力气多想。他对姚青青深厚的感情又爆发了。
然而院门口来了三个人,气冲冲地砸门而入。三个人极快地走到姚青青的房间。
“说好半个月就搬走,这都一个月了。你想出尔反尔吗?”领头的人气势汹汹地说。
“马老板,您看到了,我妈妈死了。您再给我几天时间。”姚青青蹲在地上说。
马老板不说话,转个身表示自己冷硬的态度。
“去年您已经拆了我的房子。这个破院子是我和母亲刚刚搭建起来,只要您答应我母亲之前说的条件,我立刻就搬走。”姚青青这回站起身,走到马老板跟前说。
“要按照原来的面积给你安排房子?哼,你一个人住得过来吗?贪得无厌!贪得无厌!” 姚青青脸上一笑,也冷哼一声,重新坐回母亲身边。
“强盗!”她说。
“青青,你不要用这种语气跟马老板说话。” 这声音居然是于树强的。肖龙先前只顾着听马老板说话,没有仔细观察他身边的两个人。
姚青青抬起眼睛,盯住这个凑近她的人。于树强似乎也被这冷傲的气势击退了,缓慢退到一边,看到马老板转身的一刻才摆开笑脸。这种待人的本事对于树强来说是得心应手的。只要他愿意,现在就可以挑起事端。
“房子反正也该换了。”于树强又说。
姚青青不动声色地坐了一会儿,从地上捡起刀具,握在手中。那三人竟然胆小如鼠,逃窜而去。先前砸门而入的勇气一点不剩。
“好啦,游戏结束了。”母亲突然从地上爬起,姚青青也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尘,二人也不再一瘸一拐,利索地走到有灯光的那间房子。
“别想啦,傻子。” 姚青青是在对他说话吗?从前她就是用这种语气跟他讲话的。
肖龙不由自主地走到门边,竟然直接走到母女二人身边。这种举动简直不像是自己的本意。他心里吓得不行,因为即便成了现在这种身份和处境,他也经不住姚青青的一声呼唤。
姚青青的母亲笑眯眯地装好一袋草烟,然后将烟枪熟练地叼在嘴上。
“都是一家人,不要客气。”她对肖龙说。
肖龙偷偷盯着老人的手腕,刚才那只手还在流血,这会儿却看不见一点受伤的痕迹。难道刚才真的是母女二人的演戏吗?可他亲眼看见刀上的血和手腕的伤口。
“嗨!”姚青青喊醒他。
肖龙转眼看看这个美丽的女人,话停在嘴边。如果趁这个气氛问一些事情再好不过了,可经过先前的奔波,眼睛干涩,感到困顿。
他被扶进旁边的卧室。在迷迷糊糊的观察中,或者是,在潜意识中,他觉得这间屋子就是从前和姚青青的房间——只要他们一道回来,就暂住在这个房间里。
姚青青没有立即离开房间,而是像从前肖龙喝醉酒一样,在角落的一张椅子上坐着,靠在那儿守护着。这种景象很能勾起人的感情,所以肖龙即使在迷糊的状态还轻声喊了一声姚青青的名字。
到半夜,院中刮起一阵强风。肖龙正是被风吹醒的。他奇怪自己为什么不是在房间里躺着,而是站在一处孤绝的悬崖口。并且就在他的眼前,悬崖的下方,姚青青像皮带猴一样挂在那棵树上。
“你在做什么!” 肖龙吓得想往前扑,但是太远了。他够不着。
“你有什么事上来好好说。” 他简直是恳求的语气,以为姚青青因为内疚而想不开。直到现在,他才肯定自己对姚青青的感情并非想的那么洒脱,他是不可能断得了这份心思,更不愿眼睁睁望着她跳下去。现在别说姚青青没有怀他的孩子,即使她真的嫁给了于树强,他也不恨她,只要这个女人伸手抓住旁边的石头,攀着它走上来,那么一切都好商量。
然而姚青青没有听他的话。她松开手从树上掉下去了。肖龙心中不是滋味,双手抱头蹲在地上。
不过,姚青青竟神奇地从另一边的坡路上走了上来。
“看来你对我还算是真心的。”她抿嘴笑着。
肖龙头上冒着汗,心中又恨又喜,说不好什么滋味,索性跑过去将她推了一下,又伸手将她抓住。
“疯子啊?”他吼叫。
二人坐下来休息,逐渐平复心情。
“我怎么会在这儿?”肖龙问姚青青。
她没有回答,像是坐够了,起身往家走。他们又回到了那所院子。姚青青的母亲还在堂屋里坐着,她似乎没有一点困意,烟枪还叼在嘴上。
“现在你可以回去了。这只哨子,你揣好。” 姚青青从口袋里掏出先前母亲给她的那只口哨。
肖龙接在手中,觉着这玩意儿面熟,像是在哪儿见过,但又说不好这个想法。他对老妇人也有相似的亲切感,在他活着的时候,便因为姚青青的缘故跟着喊她“妈妈”,这在老家,还没有过门的妻子的母亲,顶多热情地称之为“伯母”。总之这份心情,实在没办法研究。
老妇人对女儿下的逐客令没有干涉。而从前,她是必然要说两句阻拦的话,让肖龙尽可能在这里多留一会儿。她对肖龙的照顾简直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子。虽然她没有儿子,也不知道母亲们是怎么跟儿子相处,说什么样的话,用什么样的方式。反正,她怎样对待姚青青,就怎样对待肖龙。
姚青青对肖龙时冷时热。她有的时候像个孩子,说话莫名其妙,并且对母亲的态度也很反常,有时受到母亲的冷落,就会跑到肖龙面前冷言冷语地说:你才是她的儿子……我不是她的女儿……这个老女人!肖龙当然不能跟她计较,作为一个心理成熟的男人,他必定要包容这个小女人的坏脾气。
然而姚青青现在赶他走的样子有点奇怪,像是从此以后再也不与他联系似的,而且对母亲的眼色也很恐惧,之前的任性和叛逆没有了。
肖龙有点担心,但是,他似乎也没有理由留在这儿。难道要让姚青青跟着一个…… “都是一家人了。不用和我们客气。这个哨子你拿好,也许用得上。”老妇人声调温和,但同时也做出了要去房间休息的样子,冲肖龙点点头,然后真的站起身,向旁边的卧室走去。姚青青也跟着进去了。
肖龙从院子里出来。已经是后半夜了。
“这破玩意儿有啥用?”他一边嘟哝一边向郊区的方向走。这个时辰再去找那位陋巷中的朋友也不合适。快到郊区的路上,旁边的树林中传出响动,肖龙向来好奇心重,自然而然朝那个地方走。在一片杂乱石头的前方,亮着一把手电筒,电量不足了,光线昏黄。那人转过脸来,正好看见站在石头这边的肖龙。
“你来了。”他说。他竟然没有吃惊的神色,仿佛一早就知道肖龙会来。
肖龙听到声音立刻松了口气。这正是那位陋巷中的朋友。他在卖力地挖一个土坑,已经挖好了,里面放着一床裹着什么东西的竹凉席。
“你不用担心,以后谁也不会找到你了。”朋友说完,跳到坑里将席子掀开。
“没有比这儿更安全的。你又何必找那些人呢?他们都是靠不住的。”朋友再次提高声音说。
“田军。”他喊了这位朋友的名字,但说不出感谢的话。
“你不用跟我见外,都是朋友嘛。”田军放下锄头,然后铲子起来,很快将土坑填平,并且在新土上面做了一番功夫,使人不容易发现这儿的迹象。
“我是说,这种事情应该让我的父母来操办。” “嘿,我难道操办得不如你的意吗?看看那件衣服,还有帽子,还有新买的牛仔裤以及鞋子,那些行头都是我平时舍不得穿的。如今全都埋在地下。我只是希望你哪怕这个样子了,也应该穿得体面点。如果换成别人,甚至包括你的父母,都未必有我这样细心。” 肖龙虽然很想让田军将自己藏起来,可是,他说得有道理,谁知道母亲什么时候才能赶到这儿。并且现在的面貌也不适宜给人看。就算母亲见了最后一面,也要想办法将他埋在这儿的某个地方。她是没有别的法子将他带回老家的。
田军收拾好工具准备回去了。忙了大半夜,身上全是泥土和草渣子。
“你最好坐到路边去,我估计你的母亲很快就来了,并且,一定会从那儿经过。”田军扛着装了工具的蛇皮袋子,指着树林外边那条不宽的土路。
“你不用猜测了。我当然知道。”田军看出肖龙的疑惑,平静地说了这句话,扛着东西走了。
这时候月亮出来了,上半夜还是黑沉沉的天空,此刻满空的星子,连云彩都能看清。天气的变化简直和肖龙的心情一样,从来没有这么感觉轻松和悠闲。烦恼解决了,只等着和母亲相见。
期萨老人从路那边走来,嘴里含着一只羊角口哨。它不是世面上随时见到的那种普通的哨子,木制品,一端刻着牛头,发出古怪的无法形容的神秘之音,它的响声带有闪动性,再配以期萨老人经验的吹奏和单手轻轻敲击羊皮口袋的动作,那混沌的神秘,让人干脆什么也辨不清了。肖龙完全能吸纳这种音调,并由此陷入美好的想象,仿佛突然看到了开满鲜花的青草地。
肖龙嘴角带笑,他很感动在这儿听到这种调子。
期萨老人是肖龙老家的一位可敬的长辈。
“您是稀客呀。”如果他能从哨声中清醒,是准备这样说的。可是,期萨老人眼尖手快,急忙伸手制止他。
“让你久等了。”老人说。
肖龙感到十分奇怪,因为他等的是自己的母亲,而不是他。
“哦,我在等我的妈妈,不知您是否在途中见到,或者听说她要到城里来看我?算时辰应该早来了,可我在这儿等了好久……” 期萨老人像是没有听见肖龙说话,不吱声,直接走到肖龙身边,靠着那儿的树桩子蹲下,将口哨又吹响。只有他才会吹奏羊角口哨,这是祖传继承而来,如今又是这样的高龄,就更加受到村民的羡慕和尊敬。只不过,肖龙清楚地知道,这种哨子一般都用在丧葬之中,在他的老家,这美妙音质能给活人享受同样也能给逝者安息。人们往往发现——是的,他们似乎看见——那些逝者的面孔会因为羊角口哨的响起而由先前经历死亡时留在脸上的不安转换成平静。
“我觉得您像是特意来接我的。”肖龙说。
期萨老人还是没有搭腔。
“那么,您是来这里看亲戚的。” 期萨老人点点头,又摇头。
肖龙以为老人耳力有问题,再说了一遍:“您一定是来城里看亲戚。” 老人从羊皮口袋里掏出一块荞饼,自己咬了一口,然后递给肖龙。“我来接你回家。” 肖龙将递来的荞饼挡回去,说:“我吃过了。您一定是搞错了,我在等我的妈妈,她可能已经快要走到这儿。我的朋友叮嘱我等在这条路上。我不清楚他怎么知道的,可是凭着某种直觉,我也觉得妈妈一定会从这条路进城。我现在甚至仿佛听见她的脚步声,过不了半个小时,她就走到这儿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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