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地氤氲，水天一色，扬子江逶迤东去。江上舟楫如织，在呜咽的鸣笛声中，一艘客船正在靠岸。
甲板上，楚庆平穿着整洁干净的西装，深深呼吸着江面吹来的家乡的气息，注视着眼前这片已经有点陌生但随着客船的靠岸逐渐变得清晰且生动的土地。江面繁忙依旧，此时又多了中央军的江防巡逻小汽艇在江面上游弋，在宪兵的监视下，庆平所在的客船与巡逻艇交错而过，一条不起眼的小舢板从水巷里钻出，恰好与巡逻艇遇个正着。舢板上两个农民打扮的船客神色紧张地用斗笠掩住面部。艄公忙调转船头。
巡逻艇上的军官注意到小舢板，冲手下示意，巡逻艇开足马力驶向小舢板，艇上的宪兵用喇叭命令艄公停船接受检查。
一切发生得太快，周围的人甚至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巡逻艇越来越近，艇上的宪兵纷纷用枪对准小舢板……艄公忽然扔开双桨跳入水中，两位船客也扔掉斗笠翻入江中，霎时间枪声大作，有人喊着：“杀人啦！”“抓共产党啦！”
岸上、船上的人顿时乱作一团。混乱的人群中，庆平跻身朝江中望去，水下有人中弹，鲜血泛出水面……
一阵急促的锣声传来。身穿“救生”坎肩的青壮男子从救生会的院子里鱼贯跑出。
一辆棕白两色相间的轿车在路口刹住，车窗落下，西装礼帽的周秀章刚探出头，救生会的汉子便像一阵风从他眼前掠过，奔向码头。
车内，前排座位，一副中国缙绅打扮的日本人田村示意司机开车，头也不回地用日语道：“秀章君，这些人让我想起你们中国的义和团！”
周秀章不悦，瞪了田村一眼。田村笑着扭头，用目语道：“我认识他们身上的那两个字，救生，应该是镇江救生会的人吧？”周秀章脸一沉道：“田村君，我提醒你，在镇江，你的身份是中国人，是我的助手田先生，如果你忘了这一点，我会随时打发你回去！”
田村转过头不说话了。
周秀章似乎还不解气，继续道：“你还应该记住，镇江的救生会距今有四百年的历史，其人道与公益之举，堪称世界之先，甚至超过欧美、日本。”
田村不好发作，用手松了松内衣的领子。
此刻楚庆平已经下船，他夹在人群中，关注着江面上正在发生的一切。不远处，小舢板已被巡逻艇缴获，几个宪兵用长篙从水中打捞出两具尸体。他看着逐渐平静的江面，突然好像看到什么，赶紧跑开。
与此刻江面上腥风血雨的恶斗相反，此时的宜园张灯结彩，正是一派祥和喜庆的气氛。门前车水马龙，前来祝寿的乡绅富豪、达官显贵各呈派头。
一阵热闹的鞭炮声响过，楚家四十二坊的掌柜们浩浩荡荡相携前来，后面跟着几个伙计抬着一口密封的大坛子。这坛子里封着十年陈酿的香醋，正好给东家献寿。四十二坊的掌柜刚进去，又是一阵鞭炮齐鸣。两辆黑色轿车徐徐停下，从前面一辆车里跳下一位副官和几个全副武装的卫兵。只听下人们高声通报道：“迎贵客，龙司令到！”楚家大少爷楚庆汉和管家三叔从院子里面跑出，三叔疾步来到后面那辆轿车前，将人高马大的龙司令从车内迎进院内。
宜园里，几十张宴席早已高朋满座，声乐喧嚷，热闹非凡。一排写着“寿”字的大红灯笼把回廊点缀得喜气洋洋。
楚太太丁佩菡带着儿媳们迎上来，她含笑拉着龙太太，连声赞她气色好。
宜园东书房里，楚老爷正与自己的亲家叶公喝茶闲聊。三叔进了东书房，放轻脚步走近楚老爷，压低声音道：“龙耀辉龙司令到了。”
楚老爷端着茶，扭脸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叶公。
叶公心领神会地起身道：“我去。”
待叶公和三叔出门，楚老爷才放下杯子，与立在一旁的救生会主事水根商量先前艄公的事。水根轻咳一声道：“江防局的人说，艄公的尸首可以认领，但咱们必须先把那个跳水逃走的共党找到，他们才……”
楚老爷止住了他的话，交代他备一副好棺材葬了艄公，又嘱咐他给艄公家人发些抚恤金。水根谢过，转身退出门去。
话分两头，这边龙司令已经随叶公到了东书房外，楚老爷从屋里迎出，见叶公陪着龙司令上楼，远远地说：“耀辉，我知道你现在责任重大，本不想劳你的大驾。”
龙司令快步上前，鞠躬笑道：“楚伯六十大寿，我怎敢不来！”楚老爷笑着拉住龙司令道：“耀辉，你来，我是真高兴，咱们有些日子没见了。”
龙司令点头道：“上一次是去年的中秋，也是楚叶两家联姻的大喜日子。”楚老爷与叶公听后开怀大笑。主宾寒暄几句，一同进了东书房。
龙司令把帽子端放在茶几上，叹了口气，一脸认真地说：“本来是想给您个惊喜，现在我得先向二位伯父赔罪。救生会的事我也是刚知道，听说那个被打死的艄公是府上多年的老伙计……我已经让人去处理了。”
楚老爷沉吟着，听三叔来报，说是南京薛参议到了。
叶公起身说：“你们说话，我去招呼。”叶公走后，楚老爷长叹～声，一边请龙司令用茶，一边端起杯子说：“生逢乱世，命比草贱。耀辉，你这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楚伯言重了。这会儿没有外人，我多说一句，现在国共已形同水火，势不两立。蒋公剿共决心之大前所未有，楚伯务必交代府上……”楚老爷点着头接话：“这个你不必多虑，我心里明白，我绝不会允许楚家任何人去蹚这摊浑水。”
一个约摸五十岁的女佣端茶上楼，见三叔和叶公迎面下来，忙避到一边。这女佣唤作吴妈，原是楚太太的陪嫁丫鬟，侍奉宜园一家老小二十多年，深得信任，还是楚家三个少爷的奶妈。待三叔走过，吴妈微微抬眼，叶公放慢脚步，冲她做了一个不易察觉的暗示。
吴妈上楼，轻手轻脚地来到东书房门口。
屋里，龙司令放下杯子，叹气道：“楚伯，南京方面准备调我去江西赣江布防，参与湘赣剿共，往后，我在您身边的日子不多了。”
楚老爷有些意外，忽然看向门口——见吴妈端着茶从外面进来，便不再说什么。
德金开着黑色轿车载着楚庆平在街上行驶。路过宪兵检查站，被拦下来。德金探出头和冯警长打招呼：“冯警长，我家三少爷的车。”
冯警长笑着回答道：“哟，德金啊，少爷好！”庆平看看冯警长微微点头，没有说话。德金给冯警长递烟，警长婉拒。德金自己抽着烟说：“我们少爷刚从上海回来，赶着回去给老爷做寿呢！”
冯警长瞄了一眼车内，吩咐手下放行。
龙司令随楚老爷从东书房走出，正走到回廊，楚老爷忽然止步说：“耀辉，还有一件事得请你帮个忙……”
“楚伯请讲。”
“有个苏岐山苏老爷，你可记得？”
楼下，吴妈留意着楼上的谈话。
龙司令皱眉，想了想才道：“知道，苏前辈是您的故交，四川刘文辉手下漕帮帮主。”
楚老爷点头：“是他，一会儿人就到，他有一批货要在扬州转运，你给他行个方便。”楚老爷见龙司令欲问究竟，笑着抬手说：“漕帮的规矩是认人不认货，至于他运的是什么，他不说，我也不问，而且我还得给你交代，如果他送你什么，你就收下。”
龙司令略作思十寸，说：“楚伯，这……合适吗？”
“这么说吧，他送也是替别人送，明白吗？”
“我是担心他运军火……”
楼下，吴妈一步不落，紧追楼上的声音。
“这你不必担心，如果是，也是四川刘文辉刘将军的，肯定和江西的共产党无关……”
吴妈还想再多听，见楚老爷和龙司令已下楼梯，她只好匆忙避开。
楚老爷前脚送走了龙司令，叶公、三叔后脚就将薛参议和周秀章等迎进了东书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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