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来无恙,奥威尔放下的时候“咚”的一声闷响,我爱听这动静:背包底部总有几本书,有我自己带上旅程的,也有路上顺手淘的。世博会后,我有两年多的时间经常在路上,长途巴士票、火车票常常往书页之间一夹,所以有那么几次,查票的列车员忽然站到了跟前,我捶胸拍腿地摸不到票, 总是散开书页,往桌上抖。
下火车的时候,“××欢迎您”和“当心碰头”的字样上下呼应,日光明媚的城市形象广告,和林林总总的提醒夹杂在一起:“您已进入电子监控区”“内有监控,请君自重”。方方的、帽檐突出的探头,小孔一样的隐形摄像头,数量已经超过路灯了。坐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保安员对着一个单调的大屏幕,烟头如同沙漏一样消减他们的时间。
我该感到安全才对。可是不,我会想起乔治·奥威尔。
很想说一声“别来无恙”,但是,唉,不该烦扰他的。他一定被烦透了,只活了四十六岁,也许来到地下还咳个没完,可地上的人们依然时不时提他的名字,还创造了像“奥威尔式生存”这样的词,就好像他是个什么灾星似的。可他分明是先知,典型的先知都会被当灾星处理的,就像预警特洛伊覆灭的卡珊德拉,谁也不拿她当个正常人,就像威廉·戈尔丁(William Golding)《蝇王》里写的那个弱弱的少年西蒙, 个看到危机,也 个死。
奥威尔死的时候当然还不知道什么叫摄像头,但大屏幕他是见过的。在他的英国,有一部名叫Danger Mouse的系列动画片,戴黑眼罩小白鼠,和他的助手—小侏儒彭福德,就住在一个挂着大屏幕的基地里。时时刻刻地,哪怕正在洗澡,大屏幕都可能突然噼啪地亮起来,然后出现图像,一位永远穿同一套 的“K上校”语气急迫地说,邪恶的绿贝男爵(一只蛤蟆)又在谋划什么惊天大阴谋了。小白鼠闻警而动,驾着他那辆跑车从伦敦的一个消防栓底下冲出来,彭福德每次上车都是一跟头跌进去的,“嗷”的一声。
K上校是正面人物,可那大屏幕真是越想越吓人。它是不是一种讽刺呢?是不是向奥威尔的致敬?K上校个子庞大却从来不离开办公室,看不见性格,看不见坐姿的变换,而片中的另一个人类却是侏儒,胆怯,说话尖声尖气。他给一个白鼠打下手,却还要担负起拯救世界的任务。
谁也拯救不了世界,可我们能保护自己。奥威尔告诉我,拥有恐惧的人,意味着他率先脱离麻木的大众,认出了威胁自由的力量,并因此变强。他写了 阴郁的小说,不给希望留一点点活口,他描写了那个总在屏幕里站着、永不休息的“老大哥”,然而,我的热血正是凭着对冷与暗的感知而流动的。秦始皇收缴天下之 ,铸成十二金人,奥威尔征收恐惧,熔炼成克服恐惧的力量。
* * *可我也曾是那个惧怕先知的人。
先知都是爱危言耸听的。那本书里的故事情节,在我看来,不仅纯属虚构,而且虚构到了近乎吓唬人的程度。奥威尔夸大其词,他描绘的“大洋国”里所有的角色,从温斯顿·史密斯到他的对手,一出场就已定型,弱者十分矮小,强者则无比霸道,要捏住所有人的命根。作为一个弱者,温斯顿经过抗争后选择听从“新话”,热爱“老大哥”,相信二加二等于五,他活在一座阴暗的海市蜃楼里,在我读过的小说人物中,温斯顿 可怜,也 不真实。
怎么可能呢?基层法院连偷鸡摸狗之事都处理不过来,可强大无朋的统治中枢却决意干涉人的床上动作,这样的社会焉能存在?谁能无所不在?而无所不在的人,真会那么执拗地、不知疲倦地监视所有人吗?还有,怎么可能有像茱利亚那么积极的眼线,为了养肥一条大鱼,像年画里的娃娃一样捧着它去向主子邀功,而主动给温斯顿送上身子?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发生?我断定,奥威尔是在一种 的心境下写的这本书,他要找个渠道把一肚子的负能量吐出去,还要吐成一个有模有样的造型。
一个有负能量的人,就要产生受迫害妄想。我至今都这么认为,以至于每次接触到奥威尔的其他作品,我就忍不住 给别人—它们为我消磁,消《一九八四》的磁, 消《动物农庄》的磁。我看透了《动物农庄》的恶毒:将猪设定为独裁者—为什么不是马,不是狗,不是牛?还不是因为猪的形象 差,所以读者很容易接受书中的暗示,即独裁者就是些脑满肠肥、一肚子坏水的主儿。就这么简单吧,你 惧怕什么样的人,就会把现实中口碑 差、形象 差的生物安在他的头上。
好在奥威尔还有很多可爱的时刻, 不在他“反乌托邦”时发生,而是来自他讲述自己的故事的时候。在《巴黎伦敦落魄记》里,他写自己落入伦敦的收容所,被赶去检查身体的经过,其细节毕现,夹着总是那么到位的议论:我们赤身露体,战战兢兢地在走廊排好队。你想象不出我们看上去多么狼狈不堪,站在那儿,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流浪汉的衣着很寒酸,但掩盖了 糟的事物。要了解他真实的、毫无掩饰的一面,你必须看到赤身露体的他。看着他那双平足、鼓胀的肚子、干瘪的胸膛和松弛的肌肉—各种孱弱的体格特征你都可以看到……有两个人绑着疝气带,至于那个七十五岁的木乃伊一般的老头,你不禁会怀疑他能不能每天赶路。
他的“你”总是出现在恰到好处的地方:“你想象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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