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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遗忘的一切 重走父亲逃亡之路 克里斯蒂安娜霍夫曼 当代文学《她来自马里乌波尔》纪实二战难民家族史波兰东欧 书 新星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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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斯蒂安娜·霍夫曼丨Christiane Hoffmann
《明镜周刊》专栏作家。曾在弗赖堡、圣彼得堡和汉堡学习斯拉夫语言文学、东欧历史与新闻学,后为《法兰克福汇报》工作了近二十年,并以驻外记者的身份在莫斯科和德黑兰工作。她的父母均为二战后被驱逐并逃到西德的德裔难民,父亲一脉原生活在西里西亚地区(现属波兰、捷克等),母亲一脉原生活在东普鲁士地区(现属俄罗斯、波兰等)。
1945年1月,德军从波兰撤退,100多万德国百姓、50多万德国军人撤回西欧,造成大量难民儿童。作者即难民儿童的后代,其父母均为战中被逐出家乡的德裔难民。逃亡发生那年,父亲9岁,之后对此事只字不提,过去的村庄不仅换了名字,连所属国籍都由德意志划归波兰。75年后的同一时间,父亲病危,女儿重新踏上他们当年的逃亡之路……
这是一部家族离散史,也是一曲民族心灵悲歌。全书以西里西亚,这个三国交界的三角地带为中心,结合作者家人的经历、重走的沿途见闻,及亲历者的口述,历史的追踪与当下的记述、旅行与纪史结合,动人地重现了德—波—俄关系的矛盾与断层,用双脚重新丈量的方式提供了进入历史的另一种可能。
早上不到八点,我出发了。走了不多远,村庄就留在了身后。同样留在身后的,是那些灰色的、彩色的房子,有的人走屋空,有的住着年轻的家庭,有些偌大的宅子里仅有一位空巢老人;还有屋顶已经坍塌的谷仓,熠熠闪亮的教堂尖塔。村庄静静地伫立在那里,它曾经这样无数次地被离去的人们留在了身后,安静、虔诚而无欲无求,宽容怜悯着所有离它而去的人,无论他们走向何方。
路边的天使石像像是在给我祝福。两只脚的路牌上写着村庄的名字“Ró�0�4yna”,被一道红漆从左下到右上笔直地刷过,像一张歪歪张开的红嘴在对我微笑。我走在乡间公路上,一个人,风吹拂着我的头发。
云层像一床被子覆盖了茫茫四野,只在遥远的、高山与天空接壤之处露出了一缕蔚蓝色的天际。路边的白蜡树斜斜地向南长着,光秃秃的枝杈上吊着桑寄生,黑黑的,像烧焦了的圣诞树彩球。
现在是一月底。对这个月份而言,这样的天气称得上温暖和煦了。
那年你们逃离的时候,前往洛森的路上满是厚厚的积雪,温度要比此时低二十几度。那是将近下午五点的光景,天肯定已经黑了下来,你们听到身后苏联红军越过奥得河射击的隆隆炮声。那些俄国人,你总是这么称呼他们。
隆隆的炮声其实在你们逃亡前几天就已经开始了,在奥得河的对岸,战争就是以这种方式一步步逼近这个村庄。隆隆的炮声像一头野兽,越来越狂野;像一条恶龙,在河对岸不停地翻滚折腾,而奥得河似一条纤细的绳索,勉强还能把它束缚在河的另一边。你们逃亡的前一天,德国国防军炸毁了奥得河上的桥梁。
我们听到俄国人在奥得河那里打枪放炮,这是你说过的几句话之一。除此之外,你几乎回想不起任何其他的细节。
我还很小的时候就追问过你当时的场景。可即使那个时候,离你们逃亡也已经过去了三十年。一切本已凝固,像伤口流出的血结成了痂,如同一层厚厚的保护壳,那些过去发生的事情,总是被你用同样的几句话搪塞过去。对我喋喋不休的追问,你总是不断讲述着同一个故事:你如何因为匆忙而忘记了那件海军服上衣,白色衣身,领子是海军蓝色。在西里西亚的村庄里,那可是星期日才会穿
的盛装呢。那一年你九岁,这件衣服是圣诞节的礼物,还未曾被你上身穿过。你说,它就放在圣诞树屋子下面的小房间里。
海军服,俄国人,奥得河,你告诉我的只有这些了。可是自那以后,我阅读了不少书,也和很多人聊过当时的事情。一片片,一块块,我将这些捏合起来去还原那天的场景。那是1945年1月22日,星期一。
对于那个时候,我现在知道的可比你还多呢。比如,逃亡前两天,一个星期六的晚上,村里来了德军的一个摩托车分队,他们住进了村庄主街两旁的农舍。你们一群男孩正在基希贝格边上滑雪橇,见状马上跑过来帮忙,用雪橇将士兵们沉重的行囊拖到农舍里。
星期天的时候,枪炮声越来越响。做完礼拜后的大人们三五成群地站在积满厚雪的大街上,焦虑地谈论着是不是应该马上逃离这里。深夜里为阵亡丈夫哭泣的妻子、为失踪儿子祈祷的母亲已经
够多了,而现在,随之而来的恐惧又溜进了村民们的农舍。
星期一清晨,德军摩托车分队急匆匆地离开了村子,这更加剧了人们的不安。舒尔茨一家在前一天就收拾停当,想要马上离开。可是镇长、村卫队,加上一些纳粹党党员,荷枪实弹地守在村口,禁止任何人离开。下午快四点的时候,上面来了指令,要求所有人撤离村庄,而且要在一小时之内!村卫队的人这才开始挨家挨户地通知人们撤离。
我奶奶对此毫无准备,还什么都没收拾呢。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她把衣服、被褥一股脑塞进装谷物的麻袋里面,又去给马匹准备了一箱燕麦。当时的人们啊,真是眼里看见什么就装什么:上次宰猪
后做的熏肠啦,农具啦,还有为数不多的一点点首饰。谁家要是没有马车,只能哀哀地央求别的农户,能不能把自己家的东西放到人家的车上。
奶奶将马从马圈里牵了出来。几个星期前,爷爷带着马被征召进了纳粹的人民冲锋队。你对我说过,当时家里只剩下了两匹马,一匹有些瘸,另一匹是小马,还从来没拉过车。奶奶那天费了半天劲也没能将马套上车。海军服,俄国人,奥得河,马。
枪炮的轰鸣声愈发猛烈了。战争这条恶龙现在已经盘踞在村庄的上空,喷射着火焰,人们在它的驱逐下东奔西跑。空气在嘶吼,大地在颤抖,榴弹落在村舍的两侧,在深冻坚硬的田地里炸出一个个火山口一样的深坑。出发前的慌乱也感染了牲畜,牛哞哞地叫着,狗狂吠着撕扯狗链。女佣们再一次跑进牛圈,给槽里填上一些饲料,为鸡群留下够吃三天的谷粒。只有三天,撤离的时间不会超过三天,当时他们就是这样告诉村民的,只是暂时避开交火的地方而已。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邻居过来帮你们把马套上了车。奶奶把婆婆安顿在车上,还有你的叔叔,那个像马一样瘸了一条腿的叔叔。瘸腿马,瘸腿叔叔,你们用同一个词描述他们。车上没你的位置,你只能跟着马车步行。
炮声隆隆,空气中弥漫着炸药的气味,人们慌张地收拾出逃的物品。就是在这样的匆忙中,你那套海军服只带走了一半。上衣被遗忘在了家里,落到了俄国人的手里,谁知道呢,也许它后来被穿在了一个波兰男孩的身上。不管怎样,对你而言,这件衣服一去不返。
海军服,俄国人,奥得河,马。你的那些千篇一律的句子,我听到的不是你的声音,而是其他人的,那些言语陌生而又过时,我的问话无法穿透它们。尽管如此,我总是想要一遍一遍地听你讲述那个故事,关于启程逃亡的那个瞬间,那个改变了一切也决定了此后一切的时刻,那个让整个家族归零重启的时刻。海军服,俄国人,奥得河,马。现在,我要代你去回忆。尽管我了解的已经比你多,可我还是期盼着去问你,包括此时此刻,即使这已不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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