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上篇
节、我真的害怕
第二节、夜
第三节、朱莉亚
第四节、“六一”儿童节
第五节、吴太是个潮汕人
第六节、“芳村黄飞鸿”
第七节、我豁出去了
第八节、医生的胆儿
第九节、哈利和电休克
第十节、平安夜
下篇
十节、独自北上
第十二节、眼
第十四节、“你是谁？”“我是谁？”
第十五节、想混戒酒组
第十六节、疹子长出刺尖了——
第十七节、“她说管我一辈子”
第十八节、“莫有爱”
第十九节、胖嫂与忽宝
第二十节、住精神病院的医学生
第二十一节、心甘情愿
第二十二节、再试一次心理治疗
第二十三节、我欠缺的常识太多
第二十四节、我要面对镜头说
附记
代后记
附录
李兰妮，深圳市作家协会，广东省作家协会副，中作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1981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1983年调入深圳工作。1985年进入深圳市文艺创作室。1985-1987年就读北京鲁迅文学院；1987-1989年就读南京大学作家班。著有《傍海人家》《澳门岁月》《人在深圳》《雨中凤凰》等作品。代表作：长篇纪实文学《旷野——一个抑郁症患者的精神档案》《我因思爱成病——狗医生周乐乐和病人李兰妮》。
第十三节 “娃娃太”（节选）床是“八零后”女孩。爹妈看她的眼神沉醉，几乎是崇拜的。老妈穿着朴实，长相朴实，说话朴实。动辄便称：“我家娃娃太！可了不得。亲戚孩子里她。从小，没当过第二。”女儿每天打吊针。老爸窝在床上陪。状似乡下老母鸡趴窝、孵蛋，半天不挪窝。恨不得帮“娃娃”把针打了，把药吃了。
老爸不能一陪到底，国企请时间不能太长。离开前夕，女儿用幼儿说话的语气，嗲着说：呣呣……爸爸，哦，Papa你不要走。唔唔唔……我就不让你走。就要陪陪。
老爸老妈秒变娃娃腔：我娃乖哩。娃乖哈。爸爸给你打电话。娃娃乖。妈妈陪我娃。爸爸过几天就回来陪，哦哦陪我娃哈……老爸走了。女儿不分上班时间，想到要撒娇，立马打电话：呣呣……爸爸——呀，我要你过来陪我，Papa呀，你想不想我……嗯嗯嗯我想Papa啦。
当妈的凑在手机旁，紧着汇报娃娃动静。她伺候女儿无比殷勤。每天给娃娃梳头编辫子。今天编成两条甜美可爱的少女辫，第二天拢在脑后编成娇俏四股辫。上午慵懒型独辫，下午古典型欧式公主辫。粉红色发箍、粉蓝色绸带、碎银式发夹、玉色发簪，轮番亮相。
老妈得意地夸：娃她爸可巧哩。编小辫数他手巧。
老爸给娃娃编辫儿发明的花样，惹得远近女孩儿都眼红嫉妒，别人家爸妈甘拜下风。两口子是国企职工，企业效益差，女人早早下岗，男人也想提前退休。两人都当过知青，各自的原生家庭孩子多，从小吃苦、挨饿、被忽视。
两口子节衣缩食。女儿吃什么穿什么上什么课外补习班，统统不输给同学和熟人。从小让娃娃记住：她就是人见人爱的白雪公主。
女儿自小聪颖、傲娇。学习在班级一路。高考时，她从外省考入京城一个高校。高校有些冷门，男女生比例严重失衡。那年，全校只有两个留京名额，她如愿争到其一。遇贵人相，进入某行业公司，收入不菲。加上善于理财、兼做微商等等，十年后，她开始分期付款，在京城供了一套房。
老妈口头禅：我家娃娃可了不得。都说她——太成功。
贷供的房子离医院特别远。坐地铁，不同的几条线路要倒来倒去，至少两个多小时。 九点熄灯，老妈陪护到九点才离去。每天问：娃呀，明天想吃啥哩？妈回去给你做。第二天清晨，病人尚未起床，她就了。里提着保温桶，里面装着精心为娃娃做的半流食。
六院二楼，护士称呼病人直呼其名。病人之间称呼有点杂，用病床号、绰号、号、小名、代号相称。
原以为，精神病院的青少年患者，多是独生子女。后来发现，非也。全球青少年精神发病率都处于上升趋势。独生、非独生相差不。
对面25床是“九零后”。女孩的父母，像灶王爷、灶王奶奶贴错了地方，总黏在对床的墙壁上，嘴巴总在嚼动，吃着各种水果和小零食。
两口子在附近旅社租了一间房。清晨，病房未到起床时间，两口子就进来报到了。起早贪黑，给女儿买各种零嘴，陪吃陪睡陪唠。俩人帮女儿排队、占位、打饭，孩子想吃啥立马出门买。出去几次买吃的，顺带着上网购各种日用品。病房熄灯后，俩人才慢慢不舍地离开。
25床的老爸白天黑夜杵在病房里，心思全在女儿身上。却不想想另两个女病人要在病房里换衣服。几次换来换去，这个大男人没有一点眼力见儿，不知回避几分钟。我只好头顶被子，全身蒙在被子里，摸索着换睡衣。病房太小，从我的病床一步就能跨到对面25床，不用跨大步，标准步子即达。每天如此尴尬。
我的床与床的距离，就隔个小床头柜。病房小，塞满三张成人病床。若是每张床上躺三个人，就是九个人。打嗝放屁一清二楚。无隐私空间。
25床不是独生子女，弟弟比她小一岁。当年她父母是国企员工，两年抱俩孩，违反计划生育政策，丢了公职。两口子索下海拼搏挣钱。二十年过去，日子越过越滋润，两个孩子都考上大城市的高校。老家三四线城市装不下这家人的未来，盘算要在孩子上大学的城市买房。今后两口子要在大城市养老。
虽有儿子，但是老妈以女儿为荣。她要在女儿身上弥补缺憾，重活一遍。读大学，拿，争上流，得荣耀。
“荣妈”与丈夫同在一家私营公司做生意。头脑灵活，行动敏捷，百分百一家之主。她夸女儿，技巧高于“娃妈”。
护士长吧，说她是美女，非叫她领操。读报找她，领唱也找她。这孩子吧，就怕辜负别人的信任。这孩子吧，从小学到大学，都当班长。疼人，照顾同学。老师说了，如今讲的是培养能力，就是……到哪个行业都要做的百分之一。
娃妈和荣妈喜欢唠嗑，明里暗里比拼自家孩儿，倒也相处和睦。得知我无儿无女，自己来住院，深表同情。
孩子重要，必须陪。重度焦虑，严重失眠嘛，整宿整宿不合眼，哭。怕出门。小脸儿一下就尖了下来。实习给闹的。大四实习，去公司实习嘛，跟人学做广告做营销。
我家娃娃也实习过。她爸不放心，来北京陪。我娃儿运气好，招人疼，实习单位还想招她进公司。人才在哪儿都吃香。
哎呀！那是啥年代。现如今找工作甭提多遭罪！她吧，学的是工科，年级。男生分数比她低。找工作，那个专业人家不招女生。求职书递上去，人家就说招满了。孩子好、思想好，班干部，哪儿哪儿都好。为什么人家公司看不上？，歧视女；第二，她没有一个当官的爹！
大学生难找工作是社会关注热点。校园里，我常听到这类信息。无论生、博士生，用人单位普遍喜欢优先考虑男生。
我顺口提议：试试非对口专业……非对口专业也试！去了一家什么公司，还是名气响亮、上过电视的。叫她去前台打杂。尖子啊，放在前台打杂，真叫浪费可耻。太黑暗了！我说了，找不到工作不要紧，妈养你。孩子咽不下这口气。好学生，样样好。到了社会上，人家统统不认，就认钱认官。谁叫她爸当不上官。
病房里，晚上八点是美容时间。娃娃、荣荣、荣妈必往脸上敷面膜，按摩额头、眼角、脸颊。
娃娃住院不闲着，带来许多小瓶子，用精油调配各种美容液。抗皱紧致的，祛痘爽肤的，嫩肤美白的。她将精油和各种基础油做无数新配制。熟人、同事都向她定制购买。她只收成本费，包调配包指导。自己是活广告，三十多岁的肤光滑、细白。
荣妈请娃娃给荣荣配制一小瓶祛痘美容液。用了几天，青春疙瘩痘似乎见小。母女俩深受鼓舞，美容液用得更勤了。荣妈请娃娃帮她配制一瓶嫩肤美白美容液。每天涂抹三次。荣妈四十多岁，眉眼活泼，比女儿耐看。母女俩美中不足是皮肤和身高。个子不高，要穿“恨天高”高跟鞋；皮肤不白，要狠下功夫改造。
病房里弥漫着一股沉沉腻腻的气味。娃妈不做美容，女儿畅谈美容诀窍时，她崇拜地痴痴地盯着女儿，脸上焕发出缕缕喜悦之光。
我对美容时间没兴趣。朋友知道抑郁症有芳香疗法，送我玫瑰精油、薰衣草精油、檀香精油、迷迭香精油。每次开瓶启用，不过十天就忘记了。
见我闲着，娃妈唠嗑。
我家娃娃……单位单位忙，她的活儿人家干不了，只认她，领导就信任她。回家回家忙，她喜欢整这些瓶瓶罐罐。太——！她阿姨，你说说，你见没见过这么的人？没见过吧？
她就等我说没见过，等我帮着夸。女儿人见人夸，已成思维定式。而我一贯谨慎，警惕捧杀。孩子，当父母的心里美，头脑适当冷静很重要。我不相信富养孩子这一套。
我沉默。娃妈扫兴。
娃妈冲荣妈说：我娃太——，追她的男孩子太多。不管比她大比她小，追。多得数不来。她爸说她挑花眼。
荣妈道：现在流行姐弟恋。关键要百分百爱。
荣荣道：姐，说来听听。我们帮你参谋参谋。
娃娃撕去面膜，用两只无名指轻柔地按按眼角、眼睛四周。表情坦然。
同事说我条件太好太挑剔。其实吧，三十岁以后，我已经不……不算太挑了。宠我爱我就行。
荣荣说：挣钱不能少吧？
中上就行。重要的是必须浪漫，懂得逗我开心。要像我老爸那样，聪明，顾家，会过日子，听我的话。我要他帮我摘星星，他不会摘月亮。
姐，你这还不算挑？这种男人早叫人挑走了，哪能剩到今天？
你们“九零后”太现实，缺乏浪漫。大学你谈没谈男朋友？
她何止大学——妈——不要乱说。姐，我要听你说。
我们“八零后”跟你们“九零后”是两个物种。你别听我的，听我的就成大龄剩女了。
经济独立才有资格剩下来。姐，打算啥时结婚？
本来……定了，后来……不想结。不说了。
给妹妹出出主意。她男朋友向她求婚，想就结婚。俩人中学就好了。哎——她还犹豫。我给拿主意，她不听。
九零后急什么？多考验几年。人会变的，变起来快得很。我就太天，太信……呃，我胃痛……想吐。
娃妈扶住女儿，拍她的背部。又从床底下拖出脸盆。娃娃对着脸盆，呕出黏黏长长的口水。
荣妈跟娃妈打听究竟。
娃娃谈过好几段认真的恋爱。这种谈都是奔结婚而谈的。男的条件都不错，只是有缘无分，谈着谈着，就会突发一个转折。不可逆分手。
眼看三十五岁将至，必须嫁出去，决不能让外人看笑话。娃娃接受了一个小她几岁的学弟的追求。学弟爱得浪漫、热烈。学弟上大学前，死了父亲。母亲很快另嫁他人，与儿子渐渐疏远。学弟珍惜娃娃的爱，发誓要给她一个浪漫好的家。娃娃分期付款买房，就是为了结婚。学弟升职比她慢，付房是娃娃一人垫付的。娃娃领着学弟去外省见过父母，父母对学弟人品、相貌认可。俩人一同买家具、装修新房。
偏偏此时，学弟的老妈杀到北京，投奔儿子。
老妈与继父闹翻，离婚出走。铁了心下半辈子要跟儿子一起过。儿子心疼老妈，告诉妈，咱们北京有房，你要当婆婆了！老妈告诉未来儿媳，你们小两口放心工作，以后我替你们带孩子、管家。
娃爸担忧。心目中，贤惠女人要像他老伴，丈夫、女儿永远正确，自己渺小卑微。此亲家来历不明，早早克死了个，没几年又离掉了第二个夫，下半辈子来给儿子管家。娃娃攒的钱全用在房子首付和建立小家上，却突然空降一个婆婆。这个女婿不能要。
娃娃纠结。世上疼她的人是老爸。但是，未婚夫总说：我要把你宠上天！我发誓，我会让你成为幸福的人！
学弟暂时是青蛙，让她这个公主亲一口，青蛙就变成王子了。她跟老爸哭，老爸固执得可怕。老妈劝她放一放，放他三五个月。女儿不再哭闹，照常上班，只是气色渐差，曾经胃痛昏厥送院。经检查没有器质病变。
老爸松口说，那小子想当我女婿，必须约法三章。具体哪三章娃妈没透露。每个城市无数角落都在上演这种剧。
女方说，婚可以结，前提是：一二三四五六七……人啊，真的是会变的。男方说：婚不要结了。我配不上你……没料想，大逆转。
娃娃停了吊针。抽空回了一趟北京五环外的家。周日回了一趟单位。她没有透露住在精神病院里，只说外省的家中有事要她去照顾。相熟的男同事告诉她，领导安排人手顶了她的位置。上位的女同事刚入职时像个小白兔，得过她不少关照。
娃娃回病房说，世上太多白眼狼。
荣妈说：要你卖命的时候，位置非你莫属；等你遇到事，立马安插他的人。国企私企都一样。别多想。
怎能不想。社会多可怕，四十岁女人就被叫“大妈”。“大妈”意味着没人追你爱你，提拔、重用你没戏，新人上位旧人歇菜。世界急速变化。知识更新在加速，观念更新在加快。落后意味着出局。
娃娃病情转重。每天进食半流质，吃下去就会呕吐出来。状态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可以喝酸奶、喝水果茶。美容时间照旧，制作精油美容液照旧。还教人做瑜伽。
毫无预兆，胃痛开始。痛得在床上翻来翻去，披头散发，捶墙壁，蹬床架。她喊老妈打通老爸的电话。
她用幼儿的声音说：Papa呀，我好痛啊，你们就让我死吧，死了就不痛了。爸爸我想死……想死啊。女儿不能伺候你们了，痛啊，痛死我了……娃妈涕泪横流，抱紧女儿。
娃娃要求护士给她打止痛针。护士只给她打镇静针。还催她去隔壁三院做个胃检查。
母女俩在隔壁三院折腾了大半天。拿了两种常见药回来。三院也不给打止痛针。医生说，主要不是胃的毛病。
莫非，娃娃有进食障碍？
荣妈跟我嘀咕：她喝了米粥偷偷抠喉咙。我看得真真的。
……插图剧照摄于1894年。图为嘉约翰医生（前排右四）、赖马西医生（前排右五），与广州博济医学堂师生的合影。嘉约翰医生倾尽生积蓄，自费购买荒地十七亩（1892年），在广州芳村筹建惠爱医癫院。
护士对部分激动的病人进行水疗（当时叫持续浴）。此图片1948年9月21日摄于惠爱医院水疗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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