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怀孕是在四天前。
“咦,杯子还在呢。”
一回办公区,科长便嘟囔道。傍晚的油腻空气里,又混进了味。
“这什么时候的?哎呀,下午拨客人留下的吗?”
这回他的声音大了点。为了让别人听见也好,确认时间也罢,反正杯子碟子不会自己走到水槽里去。
谁都没有抬头,都不觉得科长在跟自己说话。我也学着垂下眼帘,盯着眼前的电脑。盯得太久,白色画面上竟如龟裂一般显出纹路。我很忙,那么忙,事实上就有那么忙。交货期限快到了,还得做上一期的业绩报告资料,我和员工一样忙。
画面中的Excel表上,突然投下一片阴影。
“哎,杯子。”
他像是在跟杯子搭讪似的,简直莫名其妙。我闭紧嘴唇,为了挡住科长那干巴巴的呼气,不停地敲击空格键。
“柴田。”
科长站在背后,我仿能看见烟雾。
“柴田,会客间的咖啡杯好像还没收拾哦。”
“嗯,好的。”
我磨蹭着站起来的时候,科长已经回到他里头的座位,开始折腾网购的护腰靠垫。
谁都没有抬头。他们都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觉得收拾咖啡杯什么的跟自己无关,甚至没想过还有这种工作。我扶起倒在过道正中间的垃圾桶,
朝着同一楼层的会客间走去。
说是会客间,不过是在楼层里隔出一个角落,摆了小桌子和几把椅子。隔板替代了墙,上面有几处痕迹,似是透明胶带留下的。也不知何时用上了胶带,但总归在用过的每处留下了痕迹,有的一摸还黏乎乎的。下面的楼层有正式的接待室,但部长以上级别的人才会用,或者说,才能用。
说不上反抗,我只想做个小小的实验,看看人,比如参加了会议的某个人会不会收拾一下杯子。一个也好,总该有人想到:“啊,谈得够久的,对了,还有用过的杯子呢,柴田帮我们倒了茶水,我们就自己收拾吧。”我有一点儿好奇,如果没有一个不参与谈话却特意等到结束时凑上前去收拾杯子的人,他们会怎么办。
所以,如果喝剩的咖啡里没杵着烟头,如果一直放到下午四点半的烟头的烟味没这么呛人,我就乖乖去收拾,我是那么打算的。
“打扰一下。”
我叫住路过的科长。他正要去茶水间,手里拿着马克杯和茶包,大概是近喝上瘾的明日叶茶。
“今天能换个人收拾吗?”
“啊?”
“我不太方便。”
“你怎么了?突然这么说。”
“我怀孕了,咖啡味会让我反胃,烟味也是。再说,我没记错的话,这里全楼禁烟吧?”就这样,我怀孕了。
【2】
入职大约一个半月,在灯泡快坏了的电梯里,我突然想到:这个公司里的人面色不好。这一点,之前在每月初举行的公司晨会上做新员工致辞时我也想到了。员工整体上面色发灰,但不像是太阳晒的,更像是内脏不好。但我自圆其说:和位于大厦二十二层的前公司相比,现在的公司光照差,楼本身又旧,才会显得如此。
可一旦开始在意,就忍不住一直去看。过了一阵子,我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简单来说,大家在公司待的时间太长了。以会议的名义,一堆人集合在屋里,听着上面的人发表演讲、畅想未来或大发牢骚,这样的事每天重复好几次。为了通过一项预算,要先做交给科长的资料,通过了再换成交给部长的资料,,不知为何还要把交给社长的厚厚资料彩印出来,分给部门每个人。其间压根没有思考意义、提出疑问的时间和精力,只是去做,沉默地做。累了,大家就把烟盒装进胸前口袋,下楼。
而我还有工作,那种无名的、不会直接指名某个人做的工作。
刚开始,我以为这些工作是暂时的,到我正式负责专项工作或者有新人进来为止。接电话、取复印件、区分寄到部门来的信件并放到每个人桌上、换复印纸和墨盒、每在白板上写日期、捡起地上的垃圾、整理塞满废纸的碎纸机、处理冰箱里坏了的东西、用酒精擦微波炉里因加热过度而的便利店鸡肉盖饭的。没有人直接跟我说这是我的工作,但是放着不管,会有人发出“喂”的提示声。“喂,微波炉。”我又不是微波炉。
这些工作里有一项是“倒咖啡”,来了客人就要泡咖啡端上。速溶咖啡谁都会泡,也经常看见他们拿自己的马克杯泡了喝。可奇怪的是一到了有访客时,他们似乎就忘了怎么做这件简单的事,转而带点不满地朝我看来。如果我继续干自己的事,他们就会说:“喂,咖啡。”我又不是咖啡机。
另一方面,似乎也有人会十分细心地考虑咖啡的问题。知道来访客时我要外出的男职员们会谈论“下午会谈的咖啡怎么办呢”,有人说“没事,已经拜托部门的女员了。”大家七嘴八舌地回“真有你的”。仿在这个部门,流传着要是给别人泡了咖啡就会发生什么不幸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