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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就当他没来过》
书号:ISBN 978-7-5594-5265-8
作者:舒远
装帧:平装
定价:39.80元
出版日期:2021.3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开本:32开
印张:9.5
页码:304
口碑作家舒远现实向暖心之作
江措用七年的离开来证明自己不爱徐鲁
而徐鲁推翻这个结论只用了一秒
从她重新站在他面前开始,江措就知道,自己完了
冷心冷肺消防队长→死皮赖脸追妻狂魔
中间只差了一个徐鲁
徐鲁打心眼里看不上江措。
在徐鲁的记忆里,他是她最不敢接近的人——说话欠扁、没个正行、叛逆、谁都不放在眼里,和她这种“别人家的孩子”形成鲜明对比。
可是后来呢?
后来,在江城遇见了他,那人还是那么不可一世,随便一吆喝就一堆狐朋狗友跟着的样子。一次次的相遇,一次次的磨合,有一天他看着她的眼神忽然不太对了,好些天都不找她了。
再见到他时,他低声问她:“你是不是挺看不上我?”
她想推开他,却被他逼得节节后退,紧张得说不出话来,抱起包就跑。
方瑜曾经紧张地问她:“你俩什么关系?”
老家人都知道江措是村里七爷捡来的,他从小就和徐鲁的一众堂兄弟玩得很好,比亲兄弟还亲。很小的时候,乡下很多人都会开玩笑一样问他:“江措,你亲爸亲妈没找你吗?”
他是怎么回答的?一个拳头就过去了。
或许就是因为那样一个环境,他从小就跟着一堆大孩子跑,脾气大,一副对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看上去有些玩世不恭和薄情。
可他疼人是真的,后来不要脸地追她,不要脸地逗她笑,也一本正经地跟她说过:“我是认真的。”
北方生人,喜欢幻想独处,尤好天马行空,一个永远坚强又脆弱的理想主义者。希望笔下的每一个文字都可以带给读者温柔的力量,然后大步朝前走永不回头。
已出版:《他笑时风华正茂》、《余音绕梁》、《他在海棠花下》、《西城往事》等
微博@亲爱的舒远
就当他没来过
舒远/著
第一章 我热爱的
第二章 那段灰尘扬起的日子
第三章 他的信仰
第四章 相逢陌路
第五章 远方的样子
第六章 遇见又分开
第七章 她的痛苦
第八章 像没发生过一样
第九章 回望江城
第十章 他说:“我等着。”
第十一章 她说:“你不要脸。”
第十二章 追个女人
第十三章 以眼泪,以沉默
第十四章 我有所念人
第十五章 陪你到时光尽头
第十六章 那个雨水充沛的日子
第十七章 风儿对花儿说
第十八章 我珍贵的
《就当他没来过》
舒远 著
第一章 我热爱的
2009年秋,徐鲁回了一趟老家。
乡下的二爷寿终正寝,几个堂兄弟商量着办场大丧事。正值深夜,一大家子人守在门房下,搓着纸钱,叠金元宝,缝制新衣裳。
妈妈和婶婆们唠着家常话,有说有笑。
徐鲁很少回来,不怎么掺和,一般躲在边边角角,沉默地干活,听这样一堆女人从别人家小孩儿说到自己家小孩儿。
身后有凉风吹过来,她回了一下头。
院子里的梧桐树粗壮高大,她小时候还爬过,那时候像个女匪娃子。门房角落放着棺材,棺材头下点着蜡烛,用几块砖挡着。老人说,火灭了,不好。徐鲁站起身走过去,调整了下砖块的位置挡着风。
听到三婶忽然道:“七嫂,我听说江措也回来了?”
徐鲁的身子蓦地一僵,愣愣地看着蜡烛。
“下午三四点就到家了,吃了两口饭又出去了。”七婆说,“不是去他二哥那儿,就钻阳阳那儿去了。”
“他们兄弟几个,多久才见一面,玩起来咱能管得住吗?”四婆说,“都二十好几的人了。”四婆话匣子一停,“江措谈对象了没有?”
“说是谈过一个,分了。”七婆说,“我也没问。”
三婶笑:“江措二十九岁了吧,你也不着急?”
“他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舅前两天给说了一个女孩儿,听说人长得不错,性子绵软,学历也好,改天让见一面看看。”七婆叹了口气,“他那工作不好说,就怕人家女孩儿听了不跟他。”
“消防员是太危险了。”说这话的是徐鲁的妈妈徐冰,冷静、优雅,这一堆女人里唯一的文化人,“可以让江措转文职。”
七婆摇头:“天王老子都说不动他。”
蜡烛被风吹歪了,徐鲁用身体去挡。她有预感,话题下一秒就会从她妈那儿落在二十四五岁的她身上,幸好这个时候听见三婆说要去找找自己孙子天天,她抬头道:“我去吧。”说完将砖块立好,从屋里走了出去。
隐约还能听到里头说:“妍妍以前挺活泼的,现在文静多了。”
小名儿听着都亲切,现在外面很少有人叫她“妍妍”了,除了爸妈也只有老家人这样子喊。徐鲁想起那个人这样叫她的时候,她整个人都是软的。
风从脚底蹿上来,徐鲁打了个寒噤。
乡下的街道很安静,尤其是夜晚。两边的路灯昏昏沉沉像萤火虫点着灯,模模糊糊,看不清前路。只有身后二爷家门口的大灯泡亮着,门上贴着挽联,幽静、诡异。
她打开手机照明,一口气从街尾走到街头。
最后,她停在路口,不是走不动了,是因为听到几个男人插科打诨的声音,还是记忆里的样子,谈笑风生。
那一年春节,她拎着酒和烟在晚上串门子,也是一口气跑到这里,推开门就看见一群人在打牌。一个个二十来岁,嘴里耍帅叼着烟,肆意又妄为。她面上是瞧不起的,可心底却不由自由想靠近。
当时桌子边围了一堆人,有人先看见她道:“妍妍什么时候回来的?”
这一堆人里,叫二哥的,叫三哥的,她都乖巧地喊个遍。
只有江措,她喊不出来。毕竟他只大她三岁,她喊不出口。可他家在老家的街坊排辈里辈分高,每年春节回去,她跟着爸走街访友,总会闪躲着不叫他。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她小时候在老家待过些日子,都是他带着她,两人还玩过家家亲过嘴,后来她离开老家,长大了再见到总归是会尴尬脸红。
他好像压根儿把这事忘干净了,每年见着她都会逗她几句,她要么不吭声,要么就杠回去,一点儿面子都不给他。他也就笑笑,不回嘴。
这时,二哥就会打趣着说:“江措是不是欺负你了,跟哥说,哥帮你教训他。”
江措从她进来就瞧见她了,就是不出声,自顾自地打牌。这会儿听见她支支吾吾地嘟哝,他有些好笑,抬头看了她一眼。
在徐鲁的记忆里,他是那一堆人里她最不敢接近的一个。或许是年龄差距很小却要按老家的辈分喊他小叔,又或者说小时候太亲近,长大了却有些生分,慢慢地也就无话可说。后来听说他去读职高,再见面总是会多一些尴尬。
于是,他们之间的距离莫名其妙变远。
好像有一回过年,家里几个兄弟打牌,她刚好撞上,一个堂哥逗她要不要玩几把,她看了他们这一堆人一眼,嫌弃地摇了摇头。
江措也在牌桌上,漫不经心地说:“城里回来的就是不一样。”
说话很欠扁,徐鲁挺反感。她那时候有好学生的光环,是叔叔婶婶嘴里“别人家的孩子”,有一种骄傲在,总是有些瞧不起他这样的人。
可是后来呢?
后来,她读高中,在江城遇见了他,那人还是那么不可一世,随便一吆喝就一堆狐朋狗友跟着的样子。一次次的相遇,一次次的磨合,有一天他看着她的眼神忽然不太对了,好些天都不找她了。
再见到他时,他低声问她:“你是不是挺看不上我?”
她想推开他,却被他逼得节节后退,紧张得说不出话来,抱起书包就跑。
方瑜曾经紧张地问她:“你俩什么关系?”
老家人都知道江措是村里七爷捡来的,他从小只和徐鲁的一众堂兄弟玩得很好,比亲兄弟还亲。很小的时候,乡下很多人都会开玩笑一样问他:“江措,你亲爸亲妈没找你吗?”
他是怎么回答的?一个拳头就过去了。
或许就是因为那样一个环境,他从小就跟着一堆大孩子跑,脾气大,一副对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看上去有些玩世不恭和薄情。可他疼人是真的,后来不要脸地追她,不要脸地逗她笑,也一本正经地跟她说过:“我是认真的。”
现在想起来,这些事恍如隔日。
寒秋的风刮在身上,徐鲁不禁打了个战。她在门口站了太久,要不是听见房里小孩儿的喊声,差点儿都忘了来干什么。
她深吸了一口气,推开了大门。
东边的屋子,门朝外开着,放下了门帘。里面的说话声越来越清晰,二哥的声音最大,说话比以前收敛很多,这会儿正开着玩笑道:“哥认识一个姑娘,模样没得挑,要不要认识一下。”
“二哥你太不够意思了啊,怎么也不给我说一个?江措这货太肤浅,别浪费人家女孩子时间。”
“要知道他读书那会儿,可是哪个漂亮就喜欢哪个。”不知道谁说了这句。
屋里一堆男人纷纷笑作一堆。
二哥说:“这女孩儿小家碧玉,又温柔又乖,在大学当老师,别说江措,哪个男人见了都喜欢。”
徐鲁一只手落在门帘上,停住。
“他那工作天天出生入死的,哪个姑娘愿意跟就怪了。他脾气又差,哪知道什么怜香惜玉,给我说算了。”
徐鲁垂眸,又抬眼,掀开门帘。
屋里一堆男人看了过来,她目光一愣,有两个坐沙发上,有两个靠在墙上,视线里没有看见那个人。
二哥还是那么热情:“妍妍?”
他们都是侄子辈,一个个穿着孝服,头上戴着孝帽,还和以前一样,个个叼着烟,弄得房子里乌烟瘴气。
几个不太熟的堂哥对她笑了一下,一个道:“那边忙完了没有?”
“没呢。”徐鲁说,“我来找天天。”
她刚说完,门背后突然蹦跶出一个小男孩,抱着她的腰,笑着叫:“妍妍姐,你没看见我吧。”
徐鲁揉了揉天天的头发,淡淡地笑了笑。
“什么时候回来的?”二哥问。
“今天刚回来。”徐鲁淡淡地笑了笑,拉着天天的手说,“我先过去了。”
回去的路上,天天一边蹦跳着,一边对她说:“江措叔还答应教我打牌,怎么咱走了都不见他。”
徐鲁“哦”了声,原来他真在。
一个人要是不想见你,是不会让你看见他的。
大丧的那两天,徐鲁一直跟着婶婆们忙活,一会儿在厨房搭手,一会儿在房里叠元宝,家族里的年轻人都跟着老人去搭台子,院里院外地穿梭。
二爷爷下葬前三天,晚上都得叫一堆村庄里的人来屋里打麻将。最后一晚还没到时间,他们几个堂兄弟已经坐了一桌。
徐鲁从厨房出来,看见门口站着一个人,一边抽烟一边打电话,有些不耐烦的样子,那背影像极了他。
兜里手机响起,徐鲁走去一旁接。
她侧着身子站在院落里,听着方瑜问她什么时候回江城。她心不在焉地说着,余光里那人并未抬眸看过这边一眼。
再回过头去看,他已经不见了。
徐鲁笑自己现在还这么容易心慌意乱,不像他,断得那么彻底,一点念头都不给她留。那些年还没好的时候,他堵住她的路,自嘲地说:“你再这样看我试试?”后来在一起,他说妍妍你看,我也没那么浑。
再后来呢?分分合合,还是断了。
方瑜说:“我至今都想不明白你喜欢他什么,学历不高,工资也不高,没房没车,什么都给不了你,包括一个安定的生活。”
年少的时候她瞧不上他,可看见他那副什么都不在乎、自由自在的样子,她就迫切地想去靠近他那个圈子,或许是那种羞耻的优越感存在,出了校门,她清高自傲,偏偏被他沾染了俗尘。
门口的台子已经搭好,彩灯绕了一圈亮起。
从夜晚亮到清晨,四五点家里已经忙开了。厨房的电灶声响彻在黎明里,门口的乐人吹吹打打,曲子时而悲伤时而欢快。男男女女都穿好孝服,在门口站成两排,跟着棺材车去往墓地,天还未亮。
徐鲁一直没看见那个身影。从墓地回来,她也不敢打听,直到中午才听见七婆和几个婶婶说:“他队里忙,早上直接从墓地走了。”
原来早就走了,只有她还傻站着。
徐鲁站在那儿,抬头看了一眼天,灰蒙蒙的。手机里恰好进来一条短信,来自方瑜:“今天能回来吧,老地方等你。”
她心底有了主意,要回江城去了。
江城的天气比老家好,就是有点儿闷。
回去的那个下午,徐鲁和方瑜约在咖啡馆。咖啡喝到一半,徐鲁往椅子上一靠,偏头看向落地窗外。有一个女人低头在训小孩儿,看起来很凶,小孩儿倒在地上打滚,刚好站在马路中间,挡了几辆车的路。女人又踢了几脚,有车开到跟前差点儿没刹住,女人开始找事。
她看了一会儿,淡淡地收回目光。
要搁组里的同事,早就拿起手机摄像了,再假装路人过去问几句,或者被人家赶走,怒火攻心地赶回报社写通稿,怎么着都能算一个选题。
算算日子徐鲁已经有大半个月没有跑到新闻,最近每天都在和领导磨时间,再这样下去就算别人不说她也想辞职了。这活儿干着没劲。娱乐版一整版的小鲜肉话题,社会版一个有价值的采访都找不见,更别说深度报道。同事个个都想去娱乐版,既轻松还能和明星尬聊。
再抬头的时候,那个小孩儿已经爬起来了,扯着女人的袖子可怜地仰着头,女人又是一巴掌,指着车主伸手要钱,小孩儿不过四五岁。
徐鲁有些动气了。
她刚想起身出去看看,方瑜就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拎着中山路的翠花糕,不均匀地喘着气。被方瑜这么一耽搁,她再回头,车和人都不见了。
徐鲁又坐回椅子里。
方瑜将翠花糕放在她跟前,笑眯眯地哄着她吃几口。
平日里这是徐鲁最爱,可现在她一点儿胃口都没有。
“别为了工作烦啊。”方瑜知道她在想什么,“我跑了几个街才给你买到的,好歹吃几口。”
徐鲁连嘴巴都不想张开。
“现在呢,报社界就这个形势,都知道纸媒已经走向衰落,不出几年新纪元时代就要来了。至少现在你还喜欢这行,以后慢慢再说。”
方瑜是做财经的。两人从小学就在一个班,一直念到高中,一起滚回去复读。大学填志愿的时候都报了江大新闻系,又在一个班。再后来一起毕业,去了同一家报社。当时刚进来和她一样也是跑社会热点,跑了一年调到财经部门去了,啥啥都不懂,硬是死磕了两个月才勉勉强强能出门见人。为啥不走?还不是因为热爱这个。
“这话你去年就对我说过了。”徐鲁道。
“那今年就再听一遍。”方瑜边吃边说,“要是十年前还好说,做个深度报道什么的,现在?没办法,形势在这儿。”
“那就不干了?”
“我也没说不干,你别在这个上头死磕。”方瑜看着她,“你看看现在谁没事盯着个一版面几千个宋体五号看?眼睛都花了。”
“你现在干财经有经验了啊,当初的理想和誓言呢?”
方瑜白了她一眼:“那咱也得向前看,你能天天活在过去吗?我要是你这想法早被开了还能混到现在?你要是没陆宁远撑腰,活不过一个月。”
徐鲁皱眉:“跟他有什么关系?”
“现在想撇清关系?晚了我跟你说。报社里什么闲言碎语听不到,要不是他护着,就你这性子早被唾沫星子淹死了。”
“她们都说我什么了?”
方瑜吃的糕有点儿多,不顾形象地喝了一大口咖啡,嘴里还黏糊着就掰着指头数:“任性,娇气,不听取别人意见,自作主张,不尊重大家的劳动成果……”
“你停。”徐鲁听不下去了,“有这么差吗?”
方瑜哼笑:“我在财经部都能听见她们说这些,你说呢?也就陆宁远脾气好,不好的事儿都给你兜着,还惯着你。”
徐鲁还在江大读新闻的时候,就听说过报社界陆宁远的大名。对方理科毕业,深沉、理智、冷静、一针见血,还不张扬。他策划的很多选题都大获成功,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很优秀的制片人了。
“他脾气好?凶起来能把我骂死。”徐鲁无语道。
“打是亲骂是爱,你不知道?”方瑜悠悠地瞥她一眼,“你不会还惦记着……”
这姑娘平白一肚子气,说话都没个好脸色,每次回一趟她老家来了就这样。方瑜心里半猜了几分,话音一转,忍不住问:“回去见到那个人了?”
徐鲁心下一梗,没有说话。
那人根本不想见她,不然回去那几天连正面都不给一个?其实堂哥说得不对,谁说他不会怜香惜玉,那时候在一起把她宠得谁都不敢惹,只有他能哄得好。他温柔起来是真温柔,狠起来也是真狠。
方瑜叹了一口气,也有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干脆吃起翠花糕来,半天才扯开话题问:“工作这边你什么打算?”
徐鲁静了一下,说:“想出去跑跑。”
“跑哪儿去?”
“上个月不是有线人给报社打电话说山城的矿山有坍塌事故吗,我想去看看。”徐鲁说,“憋很久了。”
“不是说子虚乌有,还跑去干吗?”
徐鲁胳膊撑在桌子上,身体微微前倾,一本正经道:“我的新闻敏感告诉我,这事没那么简单,有人故意压下去了。我和陆宁远说过好几次,他都不同意。”
“那你怎么去?”
“我也正发愁呢。”徐鲁一手撑着下巴,面无表情道,“这么好的一个新闻线索怎么才溅起这么一点儿水花,背后一定大有文章。”
“陆宁远不让你去肯定有他的道理,还是算了。”
徐鲁说:“所以我得想个办法。”
“什么办法?要我说美人计还管点用。”方瑜说着笑起来,“去年团建你掉水里,他抱你起来的那个样子我至今都记得。”
徐鲁白眼一翻:“行了啊你。”
两人又说了几句,方瑜被一个电话叫走了。徐鲁又喝了一杯咖啡,擦了擦嘴,磨蹭了会儿,心里有了一个念头。
徐鲁在门口拦了车,直接去了报社。
不过没从正门进,她从后门下电梯去了车库。这会儿是晚上八点半,报社已经下班了,除了几辆公用的车子,就只有陆宁远的车停在那儿,他每天都是最后一个走,苦行僧一样。这也是她佩服的地方。
七月的天气燥热,车库比空调房凉快。
徐鲁蹲在陆宁远的车背后,软皮大包扔地上,自己往上面一坐,背靠着车。车库凉爽又安静,她坐着坐着一下就睡过去了。
恍惚听到脚步声响,过一会儿又不见了。
徐鲁梦见她被一伙开着面包车的人追,眼看就要追上了,前头没了路,她方向盘一打,就往右边撞过去,“轰”的一声给吓醒了。
她还没来得及喘气,就看见脚边的黑色皮鞋。
皮鞋擦得很干净,西裤质地柔软,一看就价格不菲。再往上,西装外套搭在胳膊上,黑色衬衫,领口解开了两个扣,一副工作完下班的气派,来人眉心皱成川字,眼角有些许疲乏。
徐鲁正要开口,那人先她道:“看够了吗?”
声音在这车库里显得冷清,徐鲁打了个哆嗦。陆宁远自上而下俯视着她,脸色不是太温和的样子。
徐鲁噌地站了起来,起得太急,没站稳,眼看就要倒在车上,胳膊忽然被一只手掌拉了一下,冰凉的皮肤霎时感受到了那股温热。
她抿嘴一笑,说:“陆总。”
她刚开了头就被打断,陆宁远淡漠道:“有什么话上车再说。”
他说完绕到驾驶座,打开车门上去了。
徐鲁好像还没反应过来,在原地愣了半晌。直到陆宁远摁了一声喇叭,她才惊神回到车上。
陆宁远缓缓地将车开了出去。
徐鲁打量了一会儿他的神色,看起来不是很好。过了一会儿,车子开到平阳路,听到陆宁远道:“如果还是那件事,免开金口。”
徐鲁一愣,随即一笑:“您误会了,今天就是想请您吃个饭。”
陆宁远把着方向盘的手顿了一下,偏头看了一眼这眼睛里都溢满着狡黠的女孩子,又淡淡地偏回头去。
“我听你们部门卢主任说,你都半个月没交上选题了?”
他这话口气挺平和,听着不像兴师问罪的样子,脸上也没有什么波澜,目视前方,平静地开着他的车。
徐鲁慢慢地“啊”了一声,没说话。
“你倒是淡定。”他说。
徐鲁看着前方的路,顿了顿道:“这也不能怪我吧,我交的选题你们又不同意,我能有什么办法。”
陆宁远“嗯”了一声,听不出喜怒道:“照你这么说,社里都交不上选题,干脆都喝西北风算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徐鲁认真道,“再说有娱乐版撑着呢,选题前赴后继的有什么好担心的。”
陆宁远轻笑了一下:“你这么想?”
这男人一两句话就能勾起她的无名火,她皱眉偏过头不吭声。
陆宁远看她一眼,道:“做好你该做的,其他的事少管。你学新闻不过几年,以为这一行这么简单?想做就做?”
最后那句他拔高了音,徐鲁知道他生气了。
“再这么下去,我看你直接辞职算了。”陆宁远冷冷道,“报社不养闲人。”
矿山这个案子她磨了这么久,一直憋着口气。现在听他这样一讲,那股气噌噌就冒了上来。
“2002年,你单枪匹马不顾生命危险曝光了不法分子倒卖文物的交易现场。2004年,你暗访传销窝,拯救了一群被骗的人。2006年,你卧底在诚达集团,以一己之力查出了建筑方偷工减料的证据。”徐鲁说到这里停了一下,“2003年我读大一,你的事迹我们宿舍当流行歌天天听,那是所有人的新闻理想。可是现在呢,你都忘了吗?”
陆宁远没说话,将车停在路边。
他不出声坐了一会儿,从车上放着的烟盒里抖了根烟出来,塞嘴里用打火机点上,沉默地抽了一口烟。
烟吸了一半,被他摁灭了。
他烦躁的时候就喜欢抽烟,徐鲁很早以前就发现了。有时候一会儿的工夫能抽掉半包,别人根本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别人怕他,徐鲁不怕。
她大学刚毕业年轻气盛,不管不顾往一线冲,跟打了鸡血似的,年少轻狂谁的账都不买。那时候陆宁远说她几句,她直接回嘴杠,要么就撂挑子不干,说走就走。时间长了,陆宁远都没办法。
车里太安静了,徐鲁一时有点儿慌。
陆宁远忽地轻笑一声,道:“进报社这几年别的没学会,和上司顶嘴倒挺有本事。说说看,我的履历什么时候背那么熟了?”
徐鲁倒吸一口气:“就那么背的。”
“记得没错的话,2002年你考上了江大音乐系,大一读了几个月退学回去复读,第二年考上了江大新闻系。”陆宁远说,“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没有为什么。”
“不想说算了。”陆宁远漫不经心道,“我还有别的事,你可以下车了。”
徐鲁脸色淡下来。
她的手刚放在门把上,就听见陆宁远道:“矿山那个事儿也别跟我提了。”
徐鲁的手指一顿,又坐了回去。
陆宁远又点了一根烟,将打火机扔在一边,道:“说吧。”
徐鲁咬了咬唇:“没什么好说的,想退学就退了。矿山那个事儿您要是不同意,我就自己去。”
说完,她欲推门,却被一股力量扯了回去。
陆宁远手指还夹着烟,倾身过来,压了下来。他的领带松松垮垮地掉在她身上,嘴唇紧紧抿着,眼睛漆黑,被她气得脸色很不好。
他低声道:“我是不是太惯着你了,徐鲁。”
徐鲁肩膀缩了一下。
她仰脸和他对视,丝毫不输底气。陆宁远的眼神里有些说不清的消沉,徐鲁看不明白。
“还没人敢跟我这么说话。”陆宁远又近了几分,看着她白皙的脸颊道,“仗着我喜欢你?”
徐鲁眸子闪了一下。
那年江城百年一遇的大雨,她跟着陆宁远跑饭局,回来的时候被堵到路上。车子打不开,一直在往下陷,她以为他俩要完了。陆宁远也是抽了一根烟,忽然对她说:“我还挺喜欢你的,要不试试?”她那时候不识趣地说:“我有喜欢的人。”陆宁远笑笑,再没提过。后来他用衣服包着手,赶在被淹下去前硬是把窗户给砸开,把她抱了出去。
再后来,她一天一天装傻,就到现在了。
他们距离太近,差一点儿他的唇就要挨上她。他很有分寸,故意这样吊着她,看她被逼得无路可走。
陆宁远看了她一会儿。
他欺身又压近,脸却侧向她耳边,嘴里的热气喷在她细长白嫩的脖颈上,好一会儿都没有动静。
半晌,他轻笑道:“我不喜欢心里装着别人的女人。”
说罢,陆宁远很快从她身上起开,像是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他松了松领带,将烟咬在嘴里,坐好。
“明天拿着你的材料来办公室。”他平静道,“下车。”
后来想起那一晚陆宁远的样子,徐鲁还是有些后怕,如果他当时亲下来怎么办。好在她去山城的念头已定,没有别的心思想太多。
第二天,徐鲁起了个大早,五点就去了报社。
单位大门还关着,她在路边买了酸奶,一边喝一边看天。平阳路的街道从来都很安逸,可以慢慢悠悠地走路,遛狗,散着心上班。
她在外边坐了好一会儿,才跑到报社大门口晃了晃。门房的陈叔这才伸着懒腰缓缓走过来给她开门。
“来这么早啊小徐。”
徐鲁笑笑:“您辛苦了。”
大爷给她开了门,又叹息着道:“我干的就是这活,你们才辛苦啊。昨晚十二点多陆总又回来了,我看楼上那灯亮了一晚上呢。”
那么晚回来干吗?加班?
她快步走到楼下,仰头看了一眼四楼他的办公室。窗帘拉开着,窗户开了一半,隐约有个身影站在那儿,好像在抽烟。
徐鲁上楼,站在陆宁远办公室门口。
她象征性地敲了敲门,里面的人没有立刻出声,过了两秒才听到他说:“进来。”声音听着有些低哑。
徐鲁推开门,反手关上。
等到站定,她抬头,陆宁远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桌前放着一杯咖啡,穿的还是昨晚的衬衫,领带已经卸了下来。
他看了她一眼,轻嘲道:“来这么早?”
徐鲁听出那话的意思,也不反驳,将包里的一沓材料放在他办公桌上,然后退后了一步站好。
陆宁远拿起翻了两页,目光淡淡的,然后扔到桌上,也没有看她,径自点了一根烟,指腹敲了敲烟灰。
“那地方有多危险知道吗?”他抬眼。
徐鲁说:“知道。”
陆宁远继续看着她,说:“报社有报社的规矩,我不可能为了你破例。成为众矢之的,对你也不好。”
徐鲁没明白他的意思。
“上面明确过矿山那个事儿已经结束了,不希望再有波澜。这一个月你跟在我后头,提了没有八次也有十次了,昨晚竟然还去车库守。”陆宁远笑了笑,“真有你的。”
想起昨晚,徐鲁的脸颊有点儿烫了。
“你说得对,做了陆总两年,杂事太多记性是不好。可是有很多事,就连我都没办法。”陆宁远神色凝重了几分,“懂吗?”
徐鲁慢慢沉下心来:“你要反悔?”
陆宁远怔了片刻,笑了一下。
“我要真反悔,你现在能站在这儿?”陆宁远说,“难道在你心里,我是那种言而无信的人?”
徐鲁敛眉:“我没那么想。”
“昨晚跟我讲道理剑拔弩张的人哪儿去了?”陆宁远笑,“今天说话倒没那么带刺,我还有些不习惯。”
徐鲁深吸一口气。
“我昨晚也说过了,这个事儿我查定了。你不让我去我也会去,大不了我自己一个人做,没什么好怕的。”
陆宁远问:“死也不怕?”
徐鲁沉默了一会儿,脸上看起来竟然还有一丝忧伤。陆宁远蓦然愣住了,他吸了吸脸颊,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她缓缓开口:“大概有一点儿。”
陆宁远面色舒展了一些,然后笑了声。他摁灭了指间的烟,又喝了口咖啡,兴致莫名好了起来。
“早饭吃了吗?”他问。
没等到他松口给个准话,徐鲁一直绷着,听到他忽然问起这句无关的话,一时有些拿不住这人在想什么。
“吃过了。”徐鲁想了一下说,“我听陈叔说您昨晚凌晨回来加班,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没什么就不能回来了?”
徐鲁无话可说。
陆宁远看她一脸憋屈的样子,笑道:“回去也是一个人,还不如来这儿,至少有工作忙,不至于太无聊。”
徐鲁等得着急,可他一脸淡定的样子。
她正要开口,就听他道:“一晚上没睡,还真是有点儿饿了。门口那些小吃摊味道怎么样,帮我去买一份。”说完从钱包里掏出两张一百,放在桌上给她。
他确实看着很疲惫的样子,跟她说话笑起来眉眼也有些倦意。徐鲁看了一眼桌上的钱,没动。
徐鲁问:“您想吃什么?”
陆宁远:“随便。”
“有豆浆油条,豆腐脑,葱花饼手抓饼,包子鸡蛋,南瓜粥黑米粥小米粥,清汤米线,还有南方小菜。”徐鲁说完,问,“您想吃哪个?”
陆宁远等她说完,笑了。
“背菜单呢。”他好笑道,“我履历记那么熟,背个菜单对你也易如反掌,看来记性还真是不错。”
徐鲁:“……”
“你平时都吃什么?”
徐鲁:“都吃过,每天换着吃。”
“今天吃的什么?”
徐鲁:“豆腐脑和酸奶。”
陆宁远翻开身边的资料夹,头也不抬道:“那就这个。”
“太少了吧,我饭量比较小,您肯定不够。”
他的手机这会儿响了起来,陆宁远看到来电挑了挑眉,拿过手机看她一眼说:“你看着办。”然后走到窗边接起电话。
徐鲁从办公室走了出来。
陆宁远看了一眼关上的门,对手机那头的人笑道:“没打扰到您吧?”
“十年没睡过懒觉了。”那人道,“这么多年你小子第一回拜托我,能不上点心吗,已经妥了。”
陆宁远道:“让您费心了。”
“一句话的事儿。”那人说,“就是有些好奇,哪个女孩子让你这么费心,大半夜的打电话过来?”
陆宁远笑说:“让您见笑了。”
“别跟我说套话。”那人笑呵呵道,“三十的人了,也该成家了,那姑娘什么样儿哪天带过来我见见。”
想起徐鲁那性子,陆宁远笑笑:“正追呢。”
“还没追上?”那人惊讶,随即大笑,“那我真得见见了。”
寒暄了一会儿,陆宁远才挂断电话。他站在窗前往下看,没多久就看见徐鲁拎着一个大袋子走了进来,和陈叔笑着打招呼。
这样的笑,到他这儿,看着是笑,实则疏离。
陆宁远坐回到椅子上,把玩着手里的打火机。想起有一年从北京回来去拜访著名文学家江河,一进那个家就感觉到异常地温馨。屋内很寂静,他们坐在阳台谈话。
过了一会儿,有个房子发出乒乓声。谈话中断。江先生进了那个房间,他站在客厅等,听见屋里一个女孩子没有生机的声音,轻轻地,像是怕吵醒谁的样子,说:“爸,我不想念书了。”
墙上挂了一张合照,中间的女孩笑得极甜。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徐鲁,在照片上。后来就是四年后了,她来报社应聘,简历上贴着她的照片,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陆宁远平静地看去。
面前的女孩子和记忆重合,陆宁远瞥了眼她手里的袋子,笑问:“这么多?”
徐鲁将袋子拎到他待客的桌上,说:“我还怕不够,这些小吃都不管饱。”
陆宁远“嗯”了声,笑了。
他用手指拨了拨袋口,豆腐脑两份用盒子装着,酸奶两杯,还买了一屉小笼包,带着一小盒蒜汁。
“够吗?”徐鲁探过来问。
陆宁远收了手,抬眼看她。
“我是有多能吃。”他说,拎出一份豆腐脑放她跟前,“这个归你。”
徐鲁立刻摇头:“我饱着呢。”
“那就陪我吃。”
他说这话语气很淡,又有着不容置疑的口气。
陆宁远没再看她,低头大口吃起来,两三下就解决掉一半。男人吃饭的速度果然都很快,饶是这么从容淡定的男人也不例外。
徐鲁坐在一边看。
陆宁远吃得差不多了,用纸巾擦了擦嘴,这才看她。
徐鲁正襟危坐,盯着他看,眼睛瞪得圆圆的样子有些好笑。
他将纸巾往袋子里一扔,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
“打开看看。”陆宁远扬了扬下巴。
徐鲁不明所以,将文件拿过来翻开。里面夹着一张纸,是一张特派她去矿山电视台的临时决定。
她一愣,倏地抬头看陆宁远。
“上面拨了几个人去地方上调研,矿山有一个名额。”陆宁远此刻目光冷静,语气严肃,话到这儿又变轻佻了,“连续半年没有做过什么功绩,提早收拾东西报到去吧。我说过,报社不养闲人。”
他的意思徐鲁怎会不明白,一时难以言喻。
“那地方苦得很。”陆宁远说,“受了委屈别找我哭就行。”
徐鲁咬着唇笑出来:“谢谢陆总。”
陆宁远看着她笑起来的样子,一瞬间有些动容。他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按了内线吩咐道:“召开编前会。”随即挂掉看她一眼,“你可以走了。”
徐鲁抱着文件,退出办公室。
她一路蹦蹦跳跳,看起来有点儿傻。这事搁别人身上早哭去了,从江城一线调去一个荒凉的小县城,搁谁都受不了。
徐鲁却像打了鸡血似的,屁颠屁颠地回自己办公桌收拾东西去了。这一收拾还真有一些不舍,毕竟在这地方待了四年,收拾完只装了一个小纸箱。
她抱着箱子出来的时候,方瑜站在大门口。
徐鲁满怀舒心地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太阳和报社的百年大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目视着前方看方瑜,慢慢笑了。
陆宁远站在窗前看,重重地抽了根烟。
方瑜朝徐鲁走过来,接过她怀里的箱子,随口问:“想吃什么?”
“什么都想吃。”徐鲁歪着头说,“没想到我人缘这么不好,走得怪冷清。”说着叹了一口气,忽然龇牙一笑,“不过真爽。”
方瑜嗤笑:“出息。”
徐鲁乐了一下。
“别人都是想着法地往上走,你倒好,直接跑去山沟里。”方瑜气道,“那地方多偏多穷你不知道吗?陆宁远怎么想的。”
“他说报社不养闲人。”
“内部早传开了,说你顶撞上司,不服管理,没功绩没贡献不团结没合作精神,陆总该是保不住你,没开你算不错了。”
徐鲁笑:“挺好。”
“疯了疯了。”方瑜哀叹,“你这女人真是没救了,这一去猴年马月才能回来你知道吗?万一一辈子扎根到那儿你想过没有?”
“矿山挺好,有山有水,听说每年有半年都在下雨,我喜欢雨天你又不是不知道,多好是吧。”
“我看你是有病。”
徐鲁笑,不置可否。
她们在外头吃了饭,一起回了徐鲁的小公寓。方瑜一进门就往床上一躺,老佛爷似的指挥着:“给姑奶奶我倒杯水来。”
徐鲁乖乖地伺候着,说什么做什么。
过了一会儿,方瑜问:“什么时候走?”
徐鲁说:“后天。”
“别看在一个省,离得远着呢,以后谁陪我喝咖啡逛酒吧轧马路吃中山路的翠花糕啊。”方瑜唉声叹气,“难受死了。”
“放假了你可以来看我。”
“别,又是火车汽车公交车,还得爬座山,回来不得废半个月。”方瑜哼一声,“你回来看我。”
徐鲁应着:“行。”
方瑜不说话了。徐鲁也不说了。两个人躺在床上看天花板,一起吸气呼气。外头的天还亮着,夕阳照了进来,打在墙面上。
方瑜说:“去了注意点安全啊。”
徐鲁:“嗯。”
方瑜:“我明天要去临市有个采访,赶不回来了,就不送你了。”
徐鲁:“好。”
江城最近天气多变,中午还是艳阳高照,晚上就下起了瓢泼大雨。徐鲁离开的那个上午,天气刚刚放晴。
矿山没有直达的火车,要在中途转车。
徐鲁坐了三个多小时的车,又倒腾长途汽车坐了六个小时才到了矿山县城。这里四面环山,一眼看过去荒凉一片。
车站简陋破旧,门口停着几辆面包车。
徐鲁拉着箱子出了车站,四处望了望。已经下午六点,夕阳还挂在天上,火辣辣地烤着这座山城。她在路边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一辆出租车。
山城树林多,雾大,出租车都是醒目的黄色。
徐鲁坐在车里看窗外,冷凄凄的样子。这是她拼死拼活争取要来的地方,可一到这儿,她的心也跟着凉下来。
“姑娘,你还没说去哪儿?”
徐鲁这才回神道:“矿山电视台。”
“去那儿干什么,拎这么大一箱子。”师傅说,“那地方破旧得不行,没一个做实事的,都是样子货。”
徐鲁“哦”了声:“你怎么知道?”
“这儿上个月山上出了坍塌,都闹出人命了,记者一去,屁事没有。为啥?还不都是拿了钱封了嘴?”
徐鲁问:“这事您听谁说的?”
“大家都这么说。”
徐鲁抿嘴不吭声了。
她看向窗外,身后远处有几辆红色卡车慢慢开过来,靠得近了,才看清是消防车。速度很快,倏地就从她眼前开了过去。
师傅“哎哟”一声:“又哪儿出事了。”
徐鲁眉头皱紧,将头探出窗外看。路边的行人都让开了一条道,指着前方的消防车说着什么。隔着灰尘和人流,徐鲁看到了四个字:矿山消防中队。
“师傅。”徐鲁说,“跟上他们。”
第二章 那段灰尘扬起的日子
街道地势不平又狭窄,刚好够一辆消防车通过。徐鲁从窗外看见远处一居民楼起火,火势还不算小。
前面有几辆汽车堵在路口,出租车根本过不去。
前面现在什么情况徐鲁不知道,她只能干着急。路上的人都没人敢上前,司机师傅回头看了她一眼,担忧道:“姑娘,这根本过不去,万一再爆个炸……”
话还没说完,就听见“砰”的一声,前方车子相撞。
徐鲁蒙了一下,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只有那高处的熊熊烈火和黑烟滚滚。她从车上下来,站在一边望了望。
还没几秒,又是“砰”的一声。
徐鲁惊了一跳,再回头,司机师傅已经开车往后退着跑了。她脑袋也是轰然炸了一下,行李还在车上。
出租车跑得贼快,徐鲁没追上。
她靠在路边一棵树上喘着气,目光慢慢移向不远处冒着烟的楼房。她有些没出息地想起那个人,想他冲进火场不要命的样子。
那边消防车进不去里面,在街道上停着。
一堆消防员在一起商量作战计划,被拥在中间的那个男人迅速抬头看了一眼风向和火势,确定楼层着火点。由于联系不到住户,他们只能询问小区工作人员情况,确保供电已经断开。
“队长,是五楼爆炸,火源点没错。”
被叫作队长的男人表情严肃,抬头看了一眼那一片着火的楼房,这里楼房结构一样,厨房都在一个方向,而火是往上走的。
“不在五楼。”男人果断道,“一班警戒,二班铺设水带灭火掩护。初明和老四,负责火场供水,大会和六子负责排烟。其他人上楼搜寻,我和小五去四楼。火现在往南边走,直接正面上。”
一齐人道:“是。”
话音一落,一班消防员立刻去疏散群众。
男人道:“注意寻找煤气罐,特别是厨房和浴室。”
围观的群众开始后退,街道上已经很乱了,有几辆车碰撞在一起,车面都凹下去了,玻璃碴掉了一地。
徐鲁在退后的人群里逆行,走得有些困难。
不知道是谁推挤了她一把,有人踩在她脚上,徐鲁痛得直抽冷气。好不容易从人堆里挤出来,她眼睛有些迷离,看见警戒线里戴着黄色头盔的消防员正在疏散人群。
徐鲁刚站稳,又是“轰”的一声。
路上乱作一团,居民楼里有物体坠落出来,接连还有玻璃窗破碎的声音,好像有什么东西飞了过来,“咣”地砸到了她面前的白色汽车上。
她被吓了一跳。
徐鲁来的时候只带了一台DV,又装在箱子里。现在箱子没了,只有一支随身带的录音笔。
她随手拉住旁边一个人问:“你好,那边发生什么事了?”
“突然就起火了,赶紧走吧。”
火势很猛,从窗户喷涌而出。
这个时候,由七个消防员组成的搜救队已经进入居民楼,逐层进行搜救疏散。目前判断四楼是火源点,天气闷热,风向东南,火势从窗户喷出,向上飞去,顺着楼上的窗帘又一路烧开,燃着楼上的煤气罐。
着火住户的屋门紧闭,门是刚刚翻新过的,重重的金属木板,腰上别着的撬斧力量太小,根本不行。
“我去,够结实的。”小五道,“队长,现在怎么办?”
男人道:“你留在这里,去其他房间看看有没有人。”
男人往四周瞥了一眼,很快锁定一家住户,双层门,房门老旧,外边是铁丝网,里面是木门。
他没有用工具,直接发力抬脚将门踢开。
这个小区每家都有一个阳台,朝里,每户都不相连,阳台之间的距离很大,稍微不小心,就会掉下去。
男人一边扯开腰上安全绳一边往里走。
小五咬牙:“小心点队长。”
男人迅速查看四周结构,三下五除二从窗边翻了出去,站在外面延伸出去的阳台上,一手扶着墙,将安全绳系在腰上,尾部绑在阳台的栏杆上,拽了拽确保安全,然后铆足力气,跳了过去,刚好双手握住隔壁阳台边缘,双腿在空中发力直接翻了上去。
屋里烟雾缭绕,看不清方向。
头盔上的照明灯只能看见两三米远,地上有小部分的火焰,沿着墙壁奔走。
地面的火很快被扑灭,男人脸颊的汗都已经变成黑色,呼吸器下的喘息越发重。他扫视一圈,很快确定厨房的位置,摸索着走了过去,找到煤气罐。
烟雾太浓,煤气罐随时可能爆炸。
男人很快用湿布盖住着火点,同时连续将水浇在钢瓶上给予降温。他站在那儿,目光盯着那罐子,表情没有丝毫波澜。等着火点熄灭后,才去关煤气罐的阀门。
厨房的火很快扑灭,只剩下浓烟。男人在屋内环视一圈,将房门从里打开,小五抱着灭火器冲了进来。
男人抬眉:“去里面检查一下。”
小五嘿嘿一笑咧开嘴道:“今儿回去能加个餐不,顺便让老六给我介绍个对象,他那资源多得很。”
男人哼笑:“德行。”
小五正要再说,男人忽然抬手打断。
“怎么了队长?”
男人目光微微一侧,落在内室一个房间。
此时火势已经被完全控制住,人群忍不住欢呼起来。
徐鲁用手机抓拍了一些照片,又担心煤气罐爆炸再次发生,一连询问了好几个人,确认危险解除,终于松了一口气。
忽然有人大喊:“那边还有个女娃?”
听到那声音,徐鲁抬头看,南面的窗边一个女孩子趴在上面,整个人已经昏沉,双腿奇怪地蜷曲着,像是有着残疾的样子。
一溜烟冷气倒吸,人群沸腾。
楼下一个消防员拿着对讲器道:“江措,四楼南面,北户左边窗口有一个小孩儿。”
这话刚落,只见四楼窗边忽然出现一个黑色身影,橘黄色的反光条在夕阳下亮得刺眼。男人伸出手的瞬间迅速将女孩抱了下来,所有人都虚惊一场。
搜救队一楼会合,报告无伤亡。
小五松口气般道:“太险了,队长……”
“行了。”男人低头看了眼怀里双腿截肢半昏迷的小女孩,吸了吸脸颊,慢慢将怀里的小孩儿递给小五,打断道,“把小孩儿送出去,其他人再检查一遍。”
等他们出来已经是五分钟后了。
他们两两并排走着,有一个走在最后面,一边走一边将头盔和呼吸器拿了下来,脸颊黑得不像样子,抬手揉了一下鼻子,走到消防车后就不见了。
那身影莫名地熟悉,徐鲁怔了片刻。
她下意识地想去寻找那个身影,可她在人群转了一圈都没看见。他们都穿着统一的作战服,戴着头盔,脸上都黑不溜秋,还有流不完的汗。
有一个身影看着相似,徐鲁怕看丢了拔腿就追。
还没跑出几步,脚下好像被什么绊了一下,她一脚踩空差点儿摔倒在地面的砖块上,胳膊忽然被人往后拉了一下,握住她胳膊的瞬间力气之大,都快要把她骨头攥裂开了。
她身体靠后的时候碰到了他的消防服,燥热,味道刺鼻,浓重的汗味,还有说不出的其他味道。
“找死吗?”是吼出来的。
男人很快松开她,看都没看她一眼就走了过去。他穿着消防服的背影笔挺高大,抬手在做着什么手势。
徐鲁没有看清他的脸,只是那一吼让她恍惚。
好在火情总算抑制住,窗口只剩下一点烟雾。
她让自己冷静下来,靠着心底那点新闻理想和理智朝着身边的一个消防员走过去,出示了自己的记者证,道:“您好,我是电视台记者,可以问您几个问题吗?”
那个消防员愣了一下,“啊”了声。
徐鲁看见眼前这张十八九岁的脸庞也愣了,明明就是一个小孩儿的样子,可是戴着头盔,穿着消防服穿梭火场,眼睛都不眨一下。
“目前火势已经控制住了是吗?”
男孩愣愣地点了下头。
徐鲁问:“根据现场情况,您知道是什么原因造成的这场火灾,能具体说一下吗?”
对方摸了摸后脑勺,不好意思道:“还是让我们队长说吧。”说着抬头一喊,“队长!”
被喊的人慢慢回过头,脸上已经被黑灰抹了一层,看不清楚样子,只是那道鹰一般的目光,深邃漆黑,让人无法直视。
小消防员继续喊:“这儿有个记者。”
徐鲁的目光跟着转了过去,还没来得及看一眼,那个男人已经转过头,懒懒地摆摆手,拉开消防车的车门,然后一声大吼:“收队。”
所有消防官兵齐整地喊了声:“是。”
徐鲁还没问完,对面的人已经跑远了。她有些头疼地看着手里的录音笔,自嘲地笑了一声。
消防车从她跟前依次开过,一点踪迹都没留下。
身后有人唏嘘惊险,唉声叹气。
徐鲁抬眼看去,窗户黑得不成样子。她想起刚刚那张黑灰到看不清的脸,即使隔了很远,也能感觉到那种冷硬,目光坚定。拿下头盔的时候,眉头皱着,汗水浸透了他的头发。
她看了眼时间,已经是晚上七点。
周围的人群依次散开,剩下的由小区安保人员进行盘查善后。
徐鲁在人堆里又找又问,最后找到了四楼那户住户,五十来岁的女人,浑身松软了似的目光呆滞。
徐鲁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纸巾,道:“擦擦脸吧。”
对方慢慢平复了下来,拍拍胸口,这才道:“我当时正在做饭,想起没香油了,就下楼去买,回来的时候和你们一样,就看见着火了,吓死我了。”
徐鲁并没有停留多久就离开了。路面大部分已经被清理干净,交通也恢复了。她叫了辆三轮车,去了电视台。
到了发现电视台门关着,连灯都没亮。
像今天这样的火灾,虽说不大,可天气闷热,火势太猛,稍不留神就蔓延开来,如果不是消防员灭火及时,早已经发生重大爆炸,又会变成一场惨不忍睹的事故。
电视台无动于衷,好像连个人都没过来。
徐鲁站在大门前,沉沉地吸了一口气。她掏出手机想给方瑜打电话,才发现手机也没电了。
电视台地处城西,偏离县城中心一点,附近连一个住宿的地方都很难找到。幸好钱包证件都在包里,才不至于露宿街头。
徐鲁沿着马路走了好大一会儿,才看见一个超市。
箱子丢了,又没换洗衣服。徐鲁在超市转了一圈,将就着买了一件衬衫和一条牛仔裤,在附近找了旅馆休息。
她给手机充上电就去洗澡,回来发现方瑜打了好几通电话来。
她给方瑜回过去,那边担心道:“给你打那么多电话怎么都没人接呢?”
徐鲁一边擦头发一边把下午的事说了一遍,有气无力地坐在床上,面前的电视什么都看不了,屏幕花着。
方瑜问:“人没事吧?”
徐鲁看了眼手脚的伤,说:“没事。”
“人没事就行。”方瑜安慰道,“你也别愤慨,再穷的地方咱都见过不是吗?矿山就那么点儿大,山沟里的县城新闻都是旧的,你去的时候不已经有心理准备了吗?”
徐鲁垂着头道:“还是挺失望。”
“我估摸着你明天去了更失望。”方瑜道,“环境都不是问题,别忘了你去了是做什么就行。”
徐鲁:“我知道。”
“我明天休息,给你买些衣服寄过去。那边的款式说是七八年前的都不为过,你穿着不会像大娘吧?”
徐鲁翻了个白眼,道:“你的DV也给我寄过来。”
“真行啊你,这都能丢。对了,和你说个事,今天陆宁远发了很大的火,开会的时候把各个部门都骂了一遍。”方瑜笑道,“那张脸冷冰冰的,被他看一眼我都打哆嗦。”
“那你乖点儿,别惹他。”
方瑜说:“我哪惹得着,你说会不会是你走了,他没处发泄?”
徐鲁:“……”
“我说你对他真没想法吗,别说咱报社的女人,外边电视台杂志社的可都瞄着呢。你倒好,跑这么远。”
徐鲁笑了一下:“跟我有什么关系?”
“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啊。”方瑜哼道,“你一句话,他分分钟就把你给调回来。”
徐鲁:“我有病啊。”
方瑜叹道:“说认真的啊,那地方待段日子就行了,别太留恋,我还等着你回来请我喝酒呢。”
徐鲁笑笑,没说话。
“行了早点儿睡吧。”方瑜最后道,“明天一大堆事儿等着你呢。”
徐鲁:“好。”
小县城的夜晚很安静,没有汽车的声音,还没有九点,大部分店面已经打了烊。徐鲁听到几声狗叫,躺在床上舒舒服服地闭着眼。
过了一会儿,她又慢慢睁开。
她想起那个人,今天那个侧影真的很像他。脾气很差,说话毫不客气,没情面,转身上消防车的时候,动作利落,脸颊黑漆漆的,胡乱被他抹了一把。
徐鲁翻了个身,想着想着睡过去了。
一切如方瑜所料,确实比失望还惨。
第二天,徐鲁一进电视台,就感觉到吹来一股萧条的风。这是个大院子,电视台总共四层,墙都旧了,外壁破着皮,爬山虎乱七八糟地绕在上面,稀稀散散。
再往里走,过道的土有几天没清扫了。
一楼没人,白色的木门隔绝着室外,看着有种窒息感。
她站在二楼的办公室门口,只看见了两个女人坐在桌前,三四十来岁的样子,在她进来的瞬间说话声停了。
年龄稍大一点儿的先反应过来,问道:“你是江城来调研的记者?”
徐鲁微微颔首。
“台长有要紧事今天不在,你先坐那儿吧。”女人显然是个领导级别的,见过世面,做事说话很有一套的样子,淡定地指了个方向,“我等会儿给你说一下台里的一些情况,今天就算正式上岗。”
徐鲁走到那张桌前,道:“谢谢,我怎么称呼您?”
一分钟的工夫,徐鲁差不多清楚了。年纪大的叫宋云,矿山人,在这儿干了十多年了。年纪小的叫林蕙,从外乡嫁过来的,在这儿干了也有七年了。
宋云笑笑:“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咱矿山县你来之前可能也听过,又小又偏又穷,电视台也挺闲的。”
三言两语,说得很直白。
“很闲吗?”徐鲁问。
林蕙道:“咱这儿能有啥资源,就一个矿山,还是挖不出金子的破山。我们一天的工作呢,你就自己找找新闻,下个乡镇啥的,节目每周一播,朝九晚五,双休。”
“不过就一个摄像,提前约好时间就行。”宋云接道,“偶尔也有特别忙的时候,主要也就是跟拍一些领导,不够还得去婚庆公司借摄像机。”
徐鲁“哦”了声,是挺寒碜。
“反正一天真的挺闲。”宋云道,“你待几天就知道了,咱这部门人不多,目前就小张一个年轻点,她昨天下乡了,明天回来。跟你年纪差不多,你们也许有话说。”
徐鲁点了点头,问:“三四楼做什么?”
“三楼剪辑,有图书室,四楼广播室,空着。”
徐鲁环视了一下四周,简单的几张桌子,上面堆着零散的文件,有一个桌子还放着一盆仙人掌,有张相框立在那儿,年轻的笑脸充满生机,应该就是小张的桌子。
“小徐,能问你个事儿吗?”说话的是宋云。
徐鲁“嗯”了一声。
“你放着江城好好的工作不干,跑这儿干吗来了?”宋云说着声音小了,“得罪人了?”
徐鲁笑笑,不置可否。
宋云道:“毕竟是省城,个个钩心斗角的。来这儿你放心,咱虽然地方小,可五脏俱全,最重要的是自在,有啥不明白的你就问,把这儿当自个家。”
“谢谢你啊宋姐。”徐鲁笑道,“我有个事想问问。”
宋云道:“你说。”
“我昨天下午到这儿就遇见了一场火情,昆山街道的一个居民楼着火了,我刚好路过那边,好像没有看见我们台有人过去。”
“你说昨天那事啊,台里当时有人去,好像堵半路了,等到了火都扑灭了,到时候补些现场情况就行。”林蕙插了句道,“咱这不能和江城比,就一般的县城都比这儿好。咱电视台是每周一播,到时候弄两张照片,播出的时候提两句就行,不过也没人看。”
徐鲁问道:“每周一播吗?”
“是啊。”宋云接着说,“这个破矿山天高地远穷乡僻壤的,谁管你什么样子。”
徐鲁慢慢呼出一口气。
“你也别灰心,刚到这儿都有落差。”林蕙道,“台里任务不多,大家都没事找事打发时间,你慢慢就习惯了。”
徐鲁沉默片刻,无声叹息。
她坐在桌前,偏头看窗外,惨白的天空,没一点云,空洞洞的,让人提不起精神。
“宋姐。”徐鲁问,“咱这儿的消防队的电话您知道吗?”
“好像在小张办公桌上见过。”
徐鲁抬头往后看,那张桌角有一堆的资料。她翻了好大一会儿,才在一份概要里找到了消防队办公室电话,又原封不动地给人家摆整齐。
电话打过去,没人接。
林蕙看她一眼:“你这姑娘,我就没见过喜欢给自己找事的。”
徐鲁回了个笑。林蕙摇了摇头,和宋云交换了下眼神,无奈地耸了耸肩。好像在她们眼里,这事儿很没前途一样。
徐鲁又打了一遍,过了几十秒,这回通了。
“你好,哪位?”挺客气。
徐鲁立刻道:“你好,我是矿山电视台记者。有关昨天昆山街道的火情,想做一个关于几位消防员的专访,可以吗?”
对方沉默了一下。
徐鲁又道:“您放心,不会太耽搁大家工作的。”
对方顿了几秒才开口道:“谢谢,我们不接受采访。”
电话被挂断了。
徐鲁泄气似的耷拉着肩膀,一抬眼对上宋云的目光,那目光好像在说“你看我没说错吧就是白费劲儿”。
林蕙从电脑里抬头:“今天第一天,别把自己弄得这么紧巴巴的。没什么事儿出去走走,你还没住的地方吧,总得先住下来再说。”
徐鲁思量了一下,出去找房子。
站在电视台外的大马路上,秋风吹过来的时候有点凉,她抬手叫停了一辆三轮车,对师傅道:“先随便转转吧。”
这边出租车特别少,出门坐车都是三轮车。
天气有些闷热,风却很大,从两边吹过来,凉丝丝的。徐鲁将及肩的头发往后捋了捋,仰头凝望这座环山的小城。
封闭,落后,昏沉。
山上常年挖煤矿,天空总是暗灰暗灰的,看起来没什么朝气。两边的店铺好像生意不怎么好,空空的,门口都没人,看着怪冷清。
她上次来只待了个把小时,转了一圈就走了。全然不像这回,慢慢地、全方位地观察这座山城。
路边的树也长得干巴巴,被风吹得歪歪扭扭。
县城还没有江城一个区大,住了十几万人,潮湿,街道窄小。有几个大的十字路口,连红绿灯都没有。歪歪扭扭的街道,窄窄的黑巷子,马路上并排走两辆汽车都很悬。有的街道都被大卡车压得裂开了无数条缝,三轮车经过一颠一颠的。
徐鲁将头发别至耳根,目光瞥到一侧,愣住。
几十米外,有一处楼房,一辆红色的消防车停在那儿。门口空旷,开着大灯,每隔几米就有一扇红色大门,有些破旧。楼房最高处写了四个字:矿山消防。
最左边的岗哨亭站着一位军人,一动不动。
徐鲁让师傅将车子停了下来,问:“多少钱?”
“两块。”
徐鲁一愣:“这么便宜?”
师傅像是听到笑话一样看她一眼,笑着说:“您不是本地人吧?矿山就这行情,来这儿也就一个街的路,本地人走着就溜达过来了。”
徐鲁笑笑,从兜里摸了张五块的递过去,对方找了三块钱。
三轮车走了,徐鲁一个人站在街上,对面就是消防队。红色的大字,白色的楼,浸透在这座山城。
如果记得没错,他应该在临城消防中队,不会出现在这样一个小县城。可昨天那个身影,太像他了。
她想了一会儿,抬步走了过去。
门口的哨兵看了她一眼:“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夕阳落在那个哨兵身后,打在门亭的玻璃窗上,有一道光反射出去,照到了她身后,穿过她的头发。
徐鲁正要说话,就看见几个男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们脱掉了消防服,都穿着便服。有一个抽着烟走在最后面,微低着头,边走边吸,火星随着他吸气的动作一闪一灭。
昨天徐鲁采访过的那个消防员先看见她,还愣了一下。
徐鲁目光未动,直直地看着。
大会撞了一下小五:“这姑娘你认识啊?”
小五愣愣地“啊”了一声。
“怎么认识的,这么标致?”长城凑过来。
小五舔舔嘴唇,不知道咋说。他以为她是来采访的,于是喊了一声“队长”。不见人应,回头一看,队长正侧对着他们在打电话。
徐鲁抿着嘴唇,整个人像是定住似的。
大会想着这姑娘怕不是傻了吧,长这么好看可惜了,便走近她,在她眼前摇了摇手道:“你找谁呢?”
小五又喊了声:“队长?”
男人正低头打电话,嘴里叼着的烟拿在手里,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对电话那头的人说了句“先这样”,便挂了电话,然后偏过头怒道:“你……”
后面的话硬生生地卡在嗓子眼里,男人凝视着前方的女孩子,喉结艰难地滚了滚,跟吃了沙子似的,又涩又硬。
山城的大风,撩起她的头发。
长城在僵硬的这两人之间来回看了看,发现确实有问题之后,慢慢退到男人身侧,极其微小地侧了侧头。
“队长?”
男人沉沉地吸了一口气,眸子眯了眯。她站在那儿,眼神没有半分光泽。以前那么爱笑,喜欢和他顶嘴抬杠,逗不过他就生气,说他欺负她,说江措你不是人,江措你浑蛋。
确实够浑蛋的。
当年他走得决然,一个解释都没给她,就连分手都没说就走了。这么多年总觉得应该不会再见面了,从此各走各的。
江措的唇抿成一条线,吸气。
小五和大会也看出问题来了,和长城三个人交换了下眼神,从没见过队长这个样子。长城冒着生命危险又问了句:“队长,认识啊?”
江措淡淡地移开视线:“不认识。”
夕阳的余光慢慢变淡,从她的头发丝儿绕了过去。
他穿着黑色短袖、军裤,裤角收在高帮鞋里。肩膀宽阔,挺拔,站得直直的。冷漠、坚硬、陌生。已经不再是曾经那个少年,会低下头捧着她的脸逗她笑。
徐鲁抬头看了他身后一圈。
他刚说什么来着?不认识。徐鲁感觉有凉气从脚底蹿上来,一直往头顶冒。明知道会是这样,她却还在奢望。
这时,路边停下一辆出租车,一个女孩子跑了下来,用很清脆的声音喊:“江措。”
徐鲁微微抬眼,湿漉漉的目光里,是一头直直的长发,那双眼睛眯着笑起来,很活泼欢快的样子。
徐鲁远远站着,听身后那个女孩一边跑一边开心地说:“知道你今天下午休假,我一忙完就赶了过来,有没有奖励?”
徐鲁有些僵硬,恰逢那个哨兵又问了她一句:“请问您有事吗?”
像是找到救兵一样,她硬是挤出个笑,摇了摇头,带着轻微的颤意道:“我找错地方了,不好意思。”
说完,她努力仰头,没有半步停留地转身,直接坐上那辆还停在路边没来得及开走的出租车,连擦眼泪的间隙都没有,便急急道:“电视台。”
好像这样走就安全了,至少骄傲还在。
以前她一生气,他都会很快跑过来哄她。那样一个什么都不在乎的男人,唯独对她千依百顺。倒也有发脾气的时候,可都是怎么惯着她怎么来。这些年他不在身边,她慢慢也就习惯了,可那些被他养出来的任性总归还是在的。
她也应该生气,应该像方瑜那样骂他浑蛋,让他没面子。她也难过,难过当年那么疼她的人说走就走,对她态度冷淡,比陌生人还不如。
方瑜有一天问过她:“妍妍,这些年你等什么呢?”
等他回头算不算,等他心软算不算,她一哭他一定会心软哄她的。可是现在不会了,你看他都不看你一眼,还有了女朋友。
徐鲁闭上眼睛,像睡着了。
山城的傍晚有淡淡彩霞挂在半空,像一面温柔的背景墙,风吹过去,墙散了。
独独留下身后一堆人面面相觑。
小五看了眼江措毫无表情的脸,无声道:“队长怎么回事?”
长城挤着眼摇摇头,同样无声道:“走。”
他们几个倒是识趣得很,看着这边情况不对,又来个张记者,话都没敢说,几个人偷偷溜着就跑了。
消防队门口一下子空旷起来,风声萧萧。
江措目光定定的,看了一眼,直到车影消失不见才慢慢收回视线。他看了一眼张晓丹,手掌松开,烟灰落了一地。
张晓丹向后瞧了一眼:“你看什么呢?”
江措:“没什么。”
张晓丹抿抿嘴唇,道:“我大老远赶回来见你,你都不说点什么呀?”
江措抬了抬眼皮,不太想出声。
知道他就这么个性子,张晓丹也不强求了,凑上前挽着他的胳膊笑眯眯地说:“我还没吃饭呢,你陪我好不好?”
江措眉心皱了皱,侧眸看了眼身后空荡荡的长街,舔了一下牙,半晌转了回来,低头看向张晓丹。张晓丹悻悻地拿开了手。
他一边从裤兜里摸烟一边问:“想吃什么?”
“你定。”女孩乖巧道。
江措笑了声。
张晓丹:“你笑什么?”
江措:“笑你乖。”
张晓丹脸颊瞬间就烫起来,蹭了蹭他的胳膊不说话了。
他们也没去多远的地方,就在消防队附近的餐馆吃了顿饭。江措要了一大碗面条,张晓丹点了一碗鸡蛋羹。
面条刚上桌,江措就低头大口吃起来。
张晓丹看着眼前的男人,心里跟装了蜜一样甜。她就喜欢他那种从火场出来一副睥睨天下的样子,散发出来的气质让她着迷。
不过他一直都这样不冷不热,除了救火对什么都不上心,可正是这一点,让张晓丹更坚定。追着他跑了一年半,她都不觉得累。
江措几分钟就解决了一大碗面,抬头瞥见张晓丹正看着他,自己碗里的鸡蛋羹一勺都没动过。
“怎么不吃?”他问。
“看看你不行呀。”
江措擦擦嘴,没说话。
这种话对他根本不起作用,这男人一点儿都不会调情。
张晓丹作罢,想了想道:“对了,昨天昆山街那边着火,我听说火情不大,你没有受伤吧?”
江措笑笑:“我像受伤的样子吗?”
“那也得注意一点儿,你进去了就跟不要命似的。”张晓丹皱眉道,“整天让我担心。”
江措抬眉,没吭声。
张晓丹努着嘴,咬了咬下唇道:“你明后天调休,打算做什么?”
江措:“睡觉。”
“不想出去走走啊?我这次去云顶镇,发现那边有一个挺好玩的地方,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江措道:“你知道我得随时待命,走不开。”
“那你们这调休不是空架子嘛,还两天呢。”张晓丹扭着腰侧向一边,“和你说话的时间都没有。”
“这不是在说吗?”江措说。
张晓丹心里懊恼,这男人怎么就是不开窍。
“你不去我也不去了。”张晓丹赌气道。
江措静了一秒,从烟盒里摸出根烟咬在嘴里,然后点上。他轻轻吸了一口,烟雾从嘴里慢慢吐出来。
但凡和工作有关,到他这儿都没得商量。
张晓丹泄气,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他:“你生气了?”
江措又吸了一口,说:“没有。”
他想起刚才那个单薄的身影,头发被风吹得凌乱。几天前回老家见了也是那样子,看着魂不守舍,风一吹就能倒一样。
江措用牙齿咬着烟,闭了闭眼。
张晓丹以为他生气了,摇着他的袖子道:“我不说了还不行嘛,都这么晚了,我不想回电视台,去你那儿坐会儿好不好?”
江措睁开眼,咂了口烟。
他说:“我还有事。”
张晓丹失望地“哦”了声。
江措陪她在街上等出租车,等了好一会儿才见有车来。张晓丹坐进车里朝他摆手,看见他点了下头朝反方向走去。
矿山的夜晚星空昏沉,像被一块黑布罩着。
江措抽着烟在路上走了很久,回到自己租住的巷子。屋子很简单,一室一厅,客厅巴掌大,卧室里只有一张床和一个衣柜,衣柜里乱七八糟。他一个男人,也不怎么收拾,平时一般都待在消防队,调休偶尔回来一趟。
窗台上搁了几瓶啤酒,前些日子长城送的。
江措打开窗子,徒手开了一瓶啤酒,仰头往嘴里灌。他看着窗外一片暗淡清寂的山城,目光落在某处有着光亮的电线杆上。
他点了烟靠在墙上,脑子昏沉。
好像今天下午那个短短的瞬间不太真实,像在做梦一样。她比以前淡定了,没那么任性了。
以前什么样子?
高考考完最后一门,她跑出考场看见他,笑嘻嘻的,跟中了彩票一样,摊开手嚷着要他给奖赏。后来,他带她去游乐场,她开心得像个小孩,要坐摩天轮,拉着他排长长的队。
那天她特别开心,坐在摩天轮上一直向下张望。回过头的瞬间,他探身亲上她,女孩很明显地僵硬了一下,身子一缩,将头歪倒在他肩上,不敢看他。
他抱着她闷声笑:“不好意思了?”
她会抬手捶他的背,没一点儿力气,跟挠痒似的。也不会骂人,只会羞红着脸叫他名字,说“江措你真讨厌”。
夜一深,山城的风吹进来就有些凉了。
江措将空酒瓶扔进垃圾桶,兜头脱掉短袖上衣,一边解腰带一边往浴室的方向走。没走几步,听见有人敲门。
他皱了下眉,将腰带系好,过去开门。
小五和长城两个人笑眯眯地站在门口,小五灵活,从他身边先挤了进来,鼻子很快一皱。
“这么大味儿。”小五回头,“你喝了多少酒啊队长?”
江措跟着走近,问:“你们怎么来了?”
“我们在外边碰见张记者了,坐车里哭丧着脸。你不够意思啊,人家大老远赶回来就想和你多待会儿。”长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你倒好,一个人跑回来喝闷酒?”
江措靠在桌上,又点了根烟。
长城问:“不会是因为下午那个女人吧?”
江措低头,沉默地抽着烟。
“队长,那女人是谁啊?”小五一脸八卦的样子。
江措抬起头,眼神里带了点儿警告。
小五缩了缩脖子,对长城抛出一个“请继续”的眼神,长城瞪了他一眼。
“太闲了是吗?”江措道。
小五嘿嘿笑:“不是我啰唆,昨天救火的时候就是她跑过来采访我的,我还叫你来着,可你压根儿不理。”
江措拿着烟的手不由得一顿。
“她应该跟张记者是同一个电视台的吧。”小五琢磨着,“以前怎么没见过啊。”
江措啐了一口烟。
长城笑道:“我说小五,你打什么算盘呢?”
小五道:“队长要是认识,我这不近水楼台嘛,是吧队长?那女的是你什么人啊,前女友我不介意啊。”
长城一脚踢过去,小五侧身一躲。
“真出息你。”长城道,“边儿去。”
小五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这不开玩笑嘛。”
江措将抽了一半的烟摁灭在烟灰缸里,后背离开桌子,站直了道:“我去冲个澡。”说完转身进了洗手间。
他脱掉裤子挂在镜子跟前的铁丝绳上,开了凉水冲澡。水流从头发上往下冲去,缓缓流过胸膛。
这些年长时间的训练出队,再加上他的身体本就高大挺拔,整个人似乎有种蓄积的力量,强大,精悍。宽肩窄腰,八块腹肌,线条流畅,双腿绷直,已经是出入火场血气方刚的铮铮铁汉。
有次她问他:“人家都说男的到了中年都会发福,真的吗?”
那时候他喜欢从身后抱着她,揉她的头发,会不要脸地笑笑说:“咱先盖个戳,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花洒下,江措重重地喘了一口粗气,仰头由着水流喷在脸上。
门外长城在喊:“队长,我们先走了。”
小五叽叽喳喳的,不知道在说什么。
江措喘了好一会儿,冲了一下,关了水,直接从绳上拉下裤子套上,光着膀子开了门。
他重重往床上一躺,手盖在眼皮上。
那个夜晚他一直醒着,抽了一宿的烟。当年追她的时候,表白前一晚也是抽了一宿的烟,才做了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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