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梦
春天里的秋天
憩园
巴金（1904-2005），原名李尧棠，字芾甘，四川成都人，小说家、散文家、翻译家，被誉为中国的“一代文学巨匠”、“语言大师”。巴金早年受五四文思洗礼，追求民主、平等，追求光明、正义，其终生从事文学创作。其作品大多以进步的知识青年为主人公，暴露旧制度、旧道德的罪恶，歌颂反抗和光明，艺术风格明朗、炽热、流畅。主要作品有“激流三部曲”（《家》《春》《秋》），“爱情三部曲”（《雾》《雨》《电》），以及《寒夜》《憩园》《随想录》等，其作品被翻译成近二十种文字在世界各地传播。
序
我爱海。我也爱梦。
几年前我在地中海上看见了风暴，看见了打在甲板上的浪花，看见了海的怒吼，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星一般发光的头发，海一般深沉的眼睛，铃子一般清脆的声音。
青的天，蓝的海，图画似的岛屿，图画似的帆船。
我见着了那个想在海岛上建立“自由”女郎了。
在海上人们常常做着奇异的梦。但这梦又屡屡被陆地上的残酷的现实摧毁了。今年我以另一种心情在陆地上重温着海的梦，开始写了这个中篇小说的节。我带了它去南京，为的是想在火车上重温“海的梦”。
然而上海的炮声响了。我赶回到上海只来得及看见北面天空的火光，于是又继续了一个月痛苦的、隔岸观火的生活。后来在三月二日的夜晚，我知道我的住所和全部书籍到了日本侵略者的手中，看见大半个天空的火光，听见几个中年人的彷徨的、绝望的呼吁（“我们应该怎样做？”）以后，一个人走在冷清清的马路上，到朋友家里去睡觉。我在路上一面思索，一面诅咒，这时候我又睁起眼睛做了一个梦。
陆地上的梦和海上的梦融合在一起了。旧的梦和新的梦融合在一起了。
于是又开始了我的忙碌而痛苦的生活。这其间我曾几次怀着屈辱的、悲哀的、愤怒的心情去看我那个在侵略者占领下的故居，去搬运我那些劫余的书籍。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有一次只要我捏紧拳头就会送掉我的命，但这一切我终于忍受下去了。
每天傍晚我带着疲倦的身子回到朋友的家，在平静的空气中我坐下来拿起笔继续我的“海的梦”。但这不再是从前的梦，这梦里已经渗进了不少陆地上的血和泪了。
于是在平静的空气中，我搁了笔。我隐约地听见海的怒吼，我仿又进到海的梦中。但这不是梦，这海也不是梦里的海。这是血的海，泪的海。血是中国人民的血。泪是中国人民的泪。我把我自己的血泪也滴在这海里了。
血泪的海是不会平静的罢。那么这海的怒吼也是不会停止的。将来有它会怒吼得那么厉害，甚至会把那些侵略者和剥削者的欢笑淹没，如那个女所希望的。
写完了这小说，我的梦醒了。
星一般发光的头发，海一般深沉的眼睛，铃子一般清脆的声音。
这不能够是梦。这样的一个女是一定存在的。我要去找她，找她回来在陆地上建立她的“自由”。
巴金 1932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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